华夷同禀阴阳之气
天地之气,不独偏向中原之人,本体论上,物物平等,人人平等。《知新录》一书中,曾静一边说“天下一家,万物一源”,一边又说“中华之外,四面皆是夷狄。与中土稍近者,尚有分毫人气,转远则与禽兽无异”。既然万物一源,都秉受天地之气,那么,天地造人的过程中,本来可以均匀分布的“人气”为什么偏偏到了夷狄这里就一下子减少了,到了更偏远的地方则突然完全没有了呢?!显然,脆弱的逻辑链条不堪一击,难以自圆其说。所以,雍正帝便严正指出:“《中庸》云:‘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九州岛四海之广,中华处百分之一,其东、西、南、朔,同在天覆地载之中者,即是一理一气。岂中华与夷狄有两个天地乎?圣人之所谓‘万物育’者,人即在万物之内,不知夷狄在所育之中乎,抑不在所育之中乎?”[25]
雍正帝的反诘表现出一定的本体论向度,因为宇宙的本源之气只有在一种即中、已和的状态下才能够化生、培育出天地万物。换言之,凡是已经呈现为天地万物的,实际上都已禀受了宇宙本源的中和之气。本源之气既然成就了一物,一物就不会走偏离正,否则便不能成为它自己,所以并不存在给谁多、给谁少,或者谁多得、谁少得的差异。在本体论上,永远是物物平等、人人平等。这样,东、西、南、北、中,四方五地,无论哪里都被天所覆,都被地所载,没有一处遗漏。如果放大我们的时空视野,则可以发现,中华大地虽然发源早、历史久、文明昌盛,但也只属于四海之内的一块土地而已,华夏与夷狄同为中和之气所化育,也都处于天地万物之内、之中,怎么可能推导出华夏人高贵、夷狄人卑鄙,甚至直接就是禽兽的荒唐结论呢?!
于此,人们不得不钦佩雍正帝的非凡才智。一个在宫廷里长大的皇子阿哥,一个身体内洋溢着夷狄血液的满族人,一个整天被政治斗争和朝野事务压得喘不过气甚至晕头转向的皇帝,还能够把华夷之辨的道理剖析得入骨三分,哲思精湛,深邃有力,让人拍案钦佩,其事、其人本身就给那些极端保守的汉族知识分子一记响亮的耳光,其实也是反驳夷夏之辨观念的最好注脚。雍正帝屈尊而敢于跟一介叛逆犯进行对辩,用心良苦,深谋熟虑,目的就要告诉全天下的汉人,你们不仅在金戈铁马上输了,同样,在学理逻辑上也输了,所以,剩下的便只有老老实实、心甘情愿地服膺于夷狄满人的统治,别再无端给朝廷惹事、找茬和添乱!“人与禽兽同在天地之中,同禀阴阳之气,得其灵秀者,为人;得其偏异者,为禽兽。故人心知仁义,而禽兽无伦理。岂以地之中外认而分人禽之别乎?”曾静即使在供词中做了自我检讨,其中“灵秀”与“偏异”的分疏,仍然暴露出他并没有领悟《中庸》“致中和”的真切含义。宇宙发生、万物形成的本体论上的道理,还没有等到捋出一个清爽的头绪,说出一个明白来,清朝的将士就已经兵临城下,打翻书桌了,不得不让人追问——整个有明一代的儒家知识分子究竟是干什么吃的。“向见《春秋》有华夷之辨,错会经旨,所以发出诞妄狂悖言语”,不见棺材不掉泪,现在挨打了,才知道以前信奉的道理是有问题的,地理籍贯并不能决定一切。社会生活中,人类历史上,哪有绝对不变的死理?!华夷之辨在今天之所以出现问题,就是因为一帮迂腐的知识分子既不正视,也不屈服于已经引起巨大社会变革、推动历史前行的现实力量,而试图以一纸苍白的所谓“华夷之辨”予以顽强抵抗。
“天地之内,无气不通,无理不到。华夷之辨,固不可以地言。即以地言,亦无定限。”本源之气在即中、已和的状态下生成万物,万物一如,无偏无倚。划分华夷,当不以地理籍贯为标准。即使非得以地理籍贯为标准,也不应该把人性当作僵死而不可改变的东西。现在才知道变通,可惜为时已晚。因为“天地精英之气,日散日远,而且循环无常。今日二五之精华尽钟于东土,诸夏消磨,荡然空虚,是实话实理。”这下可好,天地“精英之气”扩散到远处,又能够回过头来,还可以跟弥漫在中土之上的“精英之气”进行循环、对流,于是乎,结论便只能是华夷一如,天下一家。曾静的观点转变得真快。然而,还是留了一个不小的尾巴,“况夷狄本是论人,亦善恶五性克全,无所亏欠为人,五性浊杂,不忠不信,为夷狄”[26]。华、夷之间还是有差别的,夷狄与人似乎是两类、两界,得出夷狄非人的结论还是经不起推敲,尽管华夷差别已完全从地理籍贯转移到所谓“五性”的“克全”与“混浊”的本体预设上面了。
人性的本体论平等发显于现象世界,则是华夷治政的效果均有好、有坏,不存在谁一定就优,谁天生就差的问题。中原人治政也有腐朽不堪的时候。雍正帝于是便翻开了晚明的一堆陈账:“以天地之气数言之,明代自嘉靖以后,君臣失德,盗贼四起,生民涂炭,疆圉靡宁。其时之天地,可不谓之闭塞乎?”应该说,明朝前期的大约一百五十多年间,民生还算得上富庶,《明史·食货志》称“洪、永、熙、宣之际,百姓充实,府藏衍溢”[27]。看得出,民富官肥,财力充沛,一派大国、强国的景象。但自嘉靖之后,百姓生活多苦多难,及至明末,更是饥民遍野,烽火四起,最终落得一个皇帝自杀、义军攻入京师、异族入关并征服全境的悲惨结局。[28]然而,自从清“定鼎以来,扫除群寇,寰宇乂安,政教兴修,文明日盛,万民乐业,中外恬熙。黄童白叟,一生不见兵革。今日之天地清宁,万姓沾恩,超越明代者,三尺之童亦皆洞晓”[29]。只要修德行仁,只要皇天保佑,外族主政中原大地也能够开创出清明的政治局面。雍正帝一再炫耀,“本朝定鼎以来,世祖十八年,建极开基;圣祖六十一年,深仁厚泽;朕即位以后,早夜忧劳,无刻不以闾阎为念,是以上天眷佑,雨旸时若,奸宄不兴,寰宇享升平之福。在昔汉、唐、宋极治之时,不过承平二三十年,未有久安长治如今日者”[30]。的确,清统治的前二百一十多年间,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五朝,百姓生活比较安定,特别是康、雍、乾之盛世,国富民康兵强,社会稳定有序,维持了整整134年之久,为世界历史所罕见。中国历史上,如果以帝王的政绩、功业、才识、品德为标准评定华夷的孰优孰劣,满人也根本不在任何汉人之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吕留良说蒙元一朝“其中虽有数十年,天荒地塌非人间”,以及“如此江山真可耻”“如此江山不忍视”[31],借以影射清朝的中原统治,显然带有非常偏激的情感色彩,包含了许多民族抵抗、故意抹黑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