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中国亦新夷狄

四、中国亦新夷狄

诸夏中国礼崩乐坏,比之于夷狄,甚至都自愧不如。夷狄之地姑且能够设君立王,而诸夏中国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弑君杀父的悲剧。《论语·八佾》中,孔子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清代包慎言的《温故录》指出:“夷狄,谓楚与吴。《春秋》:‘内诸夏,外夷狄。’成、襄以后,楚与晋争衡,南方小国,皆役属焉。宋、鲁亦奔走其廷。定、哀时,楚衰而吴横,黄池之会,诸侯毕至,故言此皆以抑之。襄七年,鄬之会,‘陈侯逃归’,何氏云:‘加逃者,抑陈侯也。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言不当背也。’又,哀十三年,‘公会晋侯及吴子于黄池’,《传》:‘吴何以称子?主会也。吴主会,曷为先言晋侯?不与夷狄之主中国也。’何氏云:‘明其寔以夷狄之强会诸侯尔,不行礼义,故序晋于上。’主书者,恶诸侯之君夷狄。”楚与吴,地处四远,中夏之外,楚既能够吸附诸多南方小国,甚至连宋、鲁之类的中夏之国都不得不与之打交道,时常有求于它;哀公十三年,在与晋的盟主之争中,吴也能够最终胜出,而且,各方诸侯不敢不前往参加会盟。

相反,诸夏之国又怎么样呢?襄公七年十二月,鲁襄公在鄬邑会见晋悼公、宋平公、陈哀公、卫献公、曹留公、莒犁比公、邾娄宣公。郑伯髡原(僖公)前来赴会,却没有会见诸侯,因为身体受伤,急于返回,但还没有走到都城,丙戌日就死于操邑了。诸侯死在自己的国内往往是不记地名的,但《春秋》为什么偏偏记操邑的地名呢?就是要故意讽刺一下郑伯髡原,因为大夫弑君的事情恰恰就发生在他身上。但《春秋》还是为诸夏作了许多隐讳,而不直接记录臣下弑君。郑僖公原本也是要参加鄬邑之会的,但他的大夫进谏说,中夏诸国不值得归附,还不如跟楚国交往呢!郑僖公没有答应。大夫又说,如果说诸夏中国还有道义精神吧,它们却趁着国丧期间攻伐我们,遂城虎牢;如果说诸夏中国强大吧,它们又比不上楚国,公子围陈却不能救。结果,大夫们干脆把郑僖公给杀掉了。刚刚发生的郑僖公血案,足以让参加鄢之会的诸侯们一个个胆战心惊,所以,陈哀公竟然是逃回自己的国家的,唯恐不测。《春秋》加一“逃”字,故意贬损诸夏王侯,刺中国无义,礼乐殆尽,斯文扫地。[60]

孔子“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一句中,“如”应该解作“比”“似”“像”。诸夏中国臣弑君,屡见不鲜,而夷狄之地却多少还能够维持君王的权威与尊严。至于刘宝楠所说“此篇专言礼乐之事,楚、吴虽迭主盟中夏,然暴强逾制,未能一秉周礼,故不如诸夏之亡君,其政俗犹为近古也”[61],则无端抬出周礼道统,盲目贬损夷狄,明显并未领悟孔子夷、夏互变的本意。

正因为诸夏衰微,所以《春秋》中孔子才流露出“中国亦新夷狄”的强烈忧患。昭公二十三年,秋,戊辰日,吴国在鸡父与包括顿、胡、沈、蔡、陈、许在内的中夏多国部队作战,没有想到多国部队太不经打,竟然全都败北了,陈国的大夫夏啮被俘虏,胡、沈两国还搭上了国君的性命。《公羊传》一方面称“败顿、胡、沈、蔡、陈、许之师”,而不言“吴战顿、胡、沈、蔡、陈、许之师”,以示“不与夷狄之主中国”,有意压抑夷狄之猖狂气焰;另一方面,也没有称“顿、胡、沈、蔡、陈、许之师战吴”,毕竟最终败了,而采取一种“不使中国主之”的笔法,因为“中国亦新夷狄也”[62]。组建了联合部队都打不过一个夷狄,甚至其他的诸夏之国没有一个伸手前来援救,还有什么脸面称为文明之邦呢?!礼乐不振,军师不力。没有正义力量的支撑,哪能够打得了胜仗呢?!虽然诸夏地处中国,但如果总君不像君、臣不像臣、兄不像兄、弟不像弟,或者多行不义,混得灰头土脸的,早晚都要沦为新的夷狄。

恰恰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则是,吴、楚夷狄却一天天发展、壮大起来,正一步步趋近于礼义道德,我们从庄公十年《公羊传》称呼夷狄的“七级”序列即“州不若国,国不若氏,氏不若人,人不若名,名不若字,字不若子”中便可以看出孔子的“进夷狄”的基本倾向与大致尺度。实际上,“七级”之下,还可以分出阍、盗、贼三级,逐次而下。[63]这里,首先必须强调的一点是,孔子不是回避而是正视了当时的社会现实,承认夷狄有力量、有进步,然而,即使他们再强大,再有礼义,也最多只称其为“子”,用于诸夏的名例,如天王、君臣、祖祢(父亲的宗庙牌位)、诸侯、世子、大夫,是不可以用在夷狄的身上的,这是孔子“进夷狄”所能够承受的底线。孔子始终都没有说过,夷狄的发展最终可以完全实现诸夏化、中国化,一变而成为诸夏中国。于此我们便大致可以推断出,在孔子看来,中国人如果继续沉沦下去,不行仁义,丢失道德,则完全有可能退化成新的夷狄部族;相反,现在的夷狄部族无论再怎么进步,也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诸夏中国。诸夏学坏似乎很容易,而夷狄学好则比登天还要难。而这恰恰又是由夷狄之为夷狄、诸夏中国人之为诸夏中国人双方的本性所先天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