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文明方式决定了我们的未来道路
而从文明的终极结果方面看,现代化运动东浸之前,中国古代文明已经延续了五六千年之久,仍然有生机、有活力。如果没有西方列强的打搅,这种文明方式还会一如既往地自行延伸下去,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自足的、可持续发展的系统。然而,西方现代文明从一开始就以消耗地球不可再生的资源为代价,现代化的生产、生活工具及其消费方式,都需要一定的能量,而能量的来源则是极为有限的地球自然资源,现代化这台大机器的马达一旦发动起来,就无休止地燃烧着我们所能够拥有的这个唯一的世界。今天,越来越多的人已经充分注意到,源于西方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消费方式及其所依据的社会价值、人性前提,其实早已将人类带进了没有任何退路的能源峡谷,并且使人类不断陷入一场又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当然,每一场厮杀中首先倒下的,都会是弱者和穷人。不同国家对资源、能源的无休止争夺将不得不借助于彼此开战的方式做出决断。福特·伦奇、本杰明·瑟瑙尔的《生物燃料与穷人挨饿》一书揭示了生物燃料的开发与生产将无异于富人从穷人胃里开采石油的惊人本质。[5]衰败的不列颠,沉寂的欧罗巴,即将退出世界霸权舞台的美利坚,都已经呈现出穷途末路的气象,都不可持续。近代之前的中华帝国,尽管可以被强悍的外敌一时打败,但绝不至于死灭自绝。如果一直让其自我嬗变、自我更化,再维持一个三五千年,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情,因为这个国家所赖以存在的文明方式本身并没有太大的问题,是可以无限制持续运行下去的。
自从现代化运动发生、发展以来,人类实际上已经进入了一个资源为王的时代。能源问题在不久的将来会以更无情的方式进一步激化世界矛盾。100多年以来,中国既然已经接轨上西方现代化的道路,走到今天,也就不得不回过头来重新检讨我们的祖先已经使用过的文明方式,并探讨出符合当下生存条件的新的文明方式。现在,我们14亿中国人所从事的可能正是人类历史上一项非常伟大的试验,即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打,四不杀,闯出一条节约能源、减少二氧化碳排放而又能够获得可持续发展的道路。换言之,我们也正试图创造一种崭新的文明方式。
而这种新的文明方式又要求它自身必须恰好可以构成解决眼下全球性能源危机的先决条件。因为人类被引上现代社会之后,能源方式与文明方式的相关度已经远远高于以往任何一个时代。于是我们似乎又可以说,真切、实在的获取能源的方式,才是决定人类未来和国际力量分布的最根本因素。能源方式能够本质地决定我们的消费方式、生活方式、行为方式、思维方式甚至存在方式。依靠新的科技手段,谁能够寻找到未来世界的新能源,或最高效地使用传统能源的新方式,谁就寻找到了未来文明的方式。中国能不能找到,是中国能不能真正超越西方而成为世界大国、世界强国的关键所在。目前看来,这还是一个巨大的未知数。所以,我们现在所能够做到的只是借鉴传统智慧,推出与非洲国家合作共赢的能源开发方式。《孟子·尽心上》说:“易其田畴,薄其税敛,民可使富也。食之以时,用之以礼,财不可胜用也。民非水、火不生活,昏暮叩人之门户,求水、火,无弗与者,至足矣。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6]西方文明放纵了人类的欲望,要把人类引向穷奢极侈的末途,而儒家则试图适当地限制人类的欲望,将人类引上一条日用有度、富而行仁的道路。这就是农业文明时代里儒家向人类所提供的完全是一种迥然不同于西方现代文明的资源利用方式、生产和生活方式、行为与思维方式。发轫于西方的现代文明虽然能够把社会生产推向最大化,满足人类生活各种需要,但也在最大限度地挖掘出、损耗着地球非常有限的自然资源,而不断挤占或毁坏别人的发展空间,进而使得整个人类再度重返生存危机。
西方现代文明的方式和欧洲国家的地缘特点,根本没有能力长期承载现代工业文明,所以一直谋求源源不断地向外殖民和扩张。[7]现代西方领先全世界而发明了先进的现代化大生产的技术和工具,但它们在西方的地盘上却耍不开,加之没有及时而足够的约束措施,如法律制裁、伦理保证,在给全人类带来福祉的同时,最终也给全人类带来了无穷的灾难。而孟子所提倡的则是,人民通过自己的双手,勤劳耕作,发家致富,而鄙夷一种不劳而获的剥削和掠夺,更不屑于一种凭借武力抢劫而获得的不义之财。“食之以时,用之以礼,财不可胜用”一句要求人们,按照天地运行和人体生理代谢的基本规律进行合理消费,饮食有度、有节,日用讲究礼法,符合伦理规范,而不无限制地放任自己,不铺张浪费,更不暴殄天物,这样才能够节约原本有限的自然资源和社会资源,并使之取之不竭、用之不完。然而,农业文明时代被儒家所主张的这种“仁民爱物”的态度与观念到底能不能直接带入现代生活中来,显然很成问题,成大问题。现代化只能被超越,而不能被绕开,谁都不可能倒转历史。因为一方面,现代化本身已是世界发展的趋势,另一方面,回头路总是走不通的。儒家的夷夏之辨历来都是以文明程度和文明高度为标准的。如果我们所达到的文明程度、所占有的文明高度在自然资源或再生资源的挖掘、开发和利用方面能超越西方现代化的水平,如果我们能拿出像火药、造纸术、计算机、互联网之类足以改变人类存在方式的技术发明,那么,我们就有资格挑战西方,引领全人类未来的发展方向。
我们在思维方式上不要总跟在西方的屁股后面转,应该跳出西方看中国、看世界、看未来。只要按照自己的文明方式延续、发展下去就是最大的文化胜利,当然,前提必须是已经为自己留有足够的发展空间。历史上溯500年,曾经称霸世界的大国、强国或超级大国,一个个不也早已都灰飞烟灭了嘛?!西方人做夷狄,遭到世界人民的反对和唾弃,这就决定了我们中国人绝对不能再做夷狄了。夏就是夏,即使四周夷狄把夏围困、逼迫得再活不下去,夏也成不了夷狄。中国人永远是中国人,中国人绝对成不了西方人。别因为仅仅一两百年的落后,就降低了我们做文明大国、做君子国的标准,我们的理想仍然是能够鼓舞人、振奋人的。“君子动口不动手”,近代中国输在手上,并没有输在口上,形形色色的鬼子再彪悍、再猖狂,道义始终还在我们这一边。作为个体的许多中国人,可能很讲究实用,甚至市侩、俗气,然而,在国家层面、在族群生活的处事方式上,中国对外国,中华民族对外族,从来都没做过强盗,也没耍过流氓。中国从来没有在对外交往中做过伤天害理的恶事。所以,只有我们才配得上“君子国”的称号。未来中国,依然会坚持正道,守护文明,因为我们历来属于文明之邦,已经做了五六千年的“君子国”,怎么可能去做专门依靠殖民和掳掠的“小人国”“强盗国”呢?!过去的祖先和今天的我们都一直相信“天下归仁”的道理,唯有“不嗜杀人者”[8],才能具备统领天下的感召力、影响力和决定力。中华民族应该对全人类做出更大的贡献,人间正道、世界正义还期待着中国人民去弘扬和推广,这是中国永远把握住的基本操守,维持住这一个底线,既是对中国自身文明传统的一次回复和光大,也是对中国提升自我国格的一次全面挑战。无论如何,君子国的旗帜和风范不能丢,因为它们将直接关系到如何理解人类之为人类的价值取向。于是,中国不称霸的种种客观原因恰好可以非常现实地构成中国开辟和平发展道路的逻辑前提和思想基础,而不应该成为我们自卑、自贱乃至自残的理由。如果所谓的“世界大国”只是西方人所理解和定义那种“有着庞大的版图和人口,凭借强大的经济实力和军事实力,全球范围内强行推行自己的政治企图的国家”[9],那么,它与古代蛰伏在中国四周的野蛮夷狄又有什么区别呢?!
(原载《江海学刊》,2012年第1期,收入本书时略做修改)
【注释】
[1]【汉】何休、【宋】徐彦:《春秋公羊传注疏·昭公二十三年》,见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标点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517、518页。
[2]根据《春秋》所记,襄公二十九年,“阍弑吴子余祭”。定公八年,“盗窃宝玉、大弓”。隐公四年,二月,“戊申,卫州吁弑其君完”;“九月,卫人杀州吁于濮”。《公羊传》曰:“其称人,何?讨贼之辞也。”
[3]戴旭:《C形包围:内忧外患下的中国突围》,上海:文汇出版社,2010年,第301-305页。
[4]【汉】赵岐、【宋】孙奭:《孟子注疏·公孙丑上》,见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标点本),第87页。
[5]黄纪苏:《火烧楼垮,又到了想象未来的时候》,见《中国不高兴》,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72页。
[6]【汉】赵岐、【宋】孙奭:《孟子注疏·尽心上》,见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标点本),第364、365页。
[7]张文木:《新文明的晨钟将在哪里响起?》,见《战略中国》,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88、289页。
[8]【汉】赵岐、【宋】孙奭:《孟子注疏·梁惠王上》,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标点本),第17页。
[9]戴旭:《C形包围:内忧外患下的中国突围》,第30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