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的传承:师道至上与权威消解的交战(1977—1999)
“文化大革命”之后,中国动画迎来了一个快速发展的时期,这一时期的作品主要有《哪吒闹海》(1979)、《雪孩子》(1980)、《猴子捞月》(1981)、《黑猫警长》(1984)、《葫芦兄弟》(1986)、《邋遢大王奇遇记》(1987)、《舒克和贝塔》(1989)等。这其中有许多动画人物,都成为具有典型性的英雄形象,如哪吒、黑猫警长、葫芦兄弟、舒克、贝塔等。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人物的性格特征及故事塑造又有明显的差异,折射出这一时期中传统思维与进步思想的碰撞、交融与汇流。
《哪吒闹海》直接延续了上一阶段英雄人物的塑造模态,大义凛然的少年英雄哪吒为了全城百姓的安危,挺身而出,在遭遇父亲的阻拦后,悲愤自刎,后被太乙真人借莲花与鲜藕为身躯还魂再世,终于手持火尖枪、脚踏风火轮,大闹龙宫,为民除害,英雄终得圆满。天、地、君、亲、师,为中国传统社会祭祀的对象,民间多设一天地君亲师牌位或条幅供奉于中堂,除了每日行礼祭拜外,更是对其教诲、教义无不尊崇,不敢越雷池一步,由此延伸出敬天法祖、孝亲顺长、忠君爱国、尊师重教等价值观念取向。《哪吒闹海》中对哪吒这一人物影响最大、最直接的两个人物,一个是父(李靖),一个是师(太乙真人)。前者的命令不能违背以致哪吒“悲愤自刎”“含恨离世”,后者对其生命的再造表现为“法力无边”“无所不能”。“严父”“神师”是中国故事片叙事的一种固定模式,“严父”往往迂腐,由此与子嗣产生矛盾、引发故事;“神师”往往高深莫测,既授业于英雄又在危难中拯救英雄,这背后所蕴藏的价值观念、文化根源值得深入思考与研究。
动画片《葫芦兄弟》的英雄人物塑造也与《哪吒闹海》有许多相通之处:一是塑造了少年英雄的父亲形象。《葫芦兄弟》里的父亲形象是以“老爷爷”的形式出现的。这既是英雄人物(葫芦七兄弟)的养育者(亲手栽植七色葫芦),又是推进七兄弟拯救行动和对七兄弟施救的主要线索人物。二是有两个“神师”的影子:一个是指引老爷爷栽种七色葫芦的穿山甲,他告知了老爷爷红、橙、黄、绿、青、蓝、紫七个大葫芦背后的秘密;另一个是赠予老爷爷七色彩莲的山神,这对联合七个葫芦冲出炼丹炉,进而打败妖精、镇压妖精,起到了关键性作用。
《黑猫警长》是由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根据诸志祥同名小说改编,戴铁郎、范马迪、熊南清执导的5集动画片。该片运用拟人化的手法,委以一只黑猫警长之身份,展开了一段与一只耳老鼠斗智斗勇、巧破奇案的故事,刻画了一个疾恶如仇、尽忠职守、为民除害的警长形象。在情节中,我们不乏看到牺牲精神的孤勇、洗心革面的果敢等正能量的精神体现,也看到黑恶势力勾结而后被绳之以法的描绘,这是对时代的诠释,也是对法治的信仰与宣传。正因为如此,黑猫警长走进了每一个家庭,成为中国儿童心中永恒的记忆,也成了家喻户晓的正义代名词。《黑猫警长》在塑造动画英雄人物形象的创作过程中,实质上实现了几大突破:
一是探索中国动画积极“暴力美学”叙事。全片彻底摆脱以神话、传说为主要题材的创作观念,融入大量的打杀情节,采用刑侦破案的叙事模式,主线是黑猫警长抓捕逃犯一只耳,同时每集当中穿插了各种副线案件,对于血腥暴力的场景,几乎没有规避,如第二集塑造了能一口吞掉小动物的“食猴鹰”,第四集塑造了在新婚夜吃掉丈夫的“螳螂小姐”,第五集塑造了能吃掉猫的“吃猫鼠”等等。该片将黑猫警长及其团队放到一个更加复杂、黑暗、危险的社会环境中,迫使他们“眼睛瞪得像铜铃,射出闪电般的精明,耳朵竖得像天线,听着一切可疑的声音”,“磨快了尖齿利爪到处巡行”,通过“报案—侦破—抓捕”和“涉险—渡险—化险”等情节的推进,完成对主角人物的英雄化塑造,“留下威武矫健的身影”。
二是推进中国动画故事讲述的全龄化。一方面,《黑猫警长》中的英雄形象并不是一帆风顺和天下无敌的完美,如立下赫赫战功的白猫班长却被“吃猫鼠”杀害的故事,就是一个很好的佐证。另一方面,《黑猫警长》在英雄叙事的过程中,绝不脱离社会,而是积极隐射或折射社会现实,如白猫班长的殉职是一个典型的死亡场景,正好折射了公安干警职业的不易与危险性。1983年8月,中共中央下发《关于严厉打击刑事犯罪的决定》提出,从1983年起,在3年内组织3个战役,从1983年8月上旬开始到1984年7月,各地公安机关迅速开展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的第一战役,在此过程中公安干警取得了许多胜利,同时也有许多干警不幸殉职,白猫班长形象设计或许就是对现实社会的隐喻。又如“螳螂小姐”新婚夜吃掉丈夫,既是螳螂繁衍后代的需要,又映射了现实社会中的离婚现象。20世纪80年代,政治权力与传统道德共同构建的社会监管体系日益松动,1980年,“感情破裂”第一次作为离婚要件被写入第二部《婚姻法》,1982年,全国离婚人数从1978年的28.5万对增长到42.8万对,提高了50%。提起离婚诉讼的以知识女性居多,彻底颠覆了“男子有出妻之权,女子无对等权利”的封建顽疾,“螳螂小姐”或许就是动物世界对“知识女性”的隐喻。再如那只偷吃红土的河马在被抓时再质朴、再透彻不过的台词“我要吃现成饭,少花力气”则直指计划经济时代的“吃大锅饭”的现象。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情节是,河马在逃跑之时也不忘穿上脱落的裤子,并由此贻误了逃跑的最佳时机。明朝有一贼人问王阳明:“你说人人皆有良知,请问像我这样的贼,也有吗?”王阳明答:“有,脱掉你的内裤,我就证明给你看。”贼人不肯当众脱裤,王阳明说:“看,这就是你的良知。”河马与“明朝贼人”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这或许又是该片对现实社会的另一层隐喻。综上所述,《黑猫警长》其实已在艺术创作领域探索动画片如何撕掉“低龄”“幼龄”标签,追求“全龄化”的问题,将英雄形象的塑造置身于“成人的内核,动画的包装”中,植入成人世界的严肃主题(话题),将观众群体扩展到各个年龄阶层[24]。
三是探索英雄人物形象的“科普代言”路径。《黑猫警长》每一集都隐藏着丰富的科普知识点。在第一集《痛歼搬仓鼠》中,黑猫警长使用的喷气式摩托、侦测器和微型炸弹等,在当时均属于稀罕物、高科技,通过这样的道具融入,极大提升了英雄人物形象的层次与水平,附着了更多让当时的青少年羡慕与崇拜的标签。在第二集《空中擒敌》中,反派“食猴鹰”原型源于菲律宾棉兰老岛雨林中的“食猿雕”,它们常常先用钩喙啄瞎猴子的眼睛使其无力抵抗,然后再啄穿其头顶将其杀死。在第三集《吃红土的小偷》中,黑猫警长抓捕罪犯时,采用了身份信息对比、望远镜侦查、隐秘拍摄等现代刑侦手段和技术,同时也科普了部分动物需要依靠“吃土”补充矿物质的客观存在。在第四集《吃丈夫的螳螂》中,“母螳螂为了繁殖下一代,需要吃掉公螳螂来获得充足的养分”,这个生物学知识当年不知道惊呆了多少小朋友。在第五集《会吃猫的娘舅》中,“吃猫鼠”则来源于非洲坦桑尼亚和莫桑比克等国家的传说,它们能从嘴里喷出麻醉性唾液来使猫瘫倒,进而对猫发动攻击。《黑猫警长》中英雄人物存在的意义,或许除了在片中维护森林正义、打击犯罪分子以外,还在现实社会里提高了小朋友们对科学的兴趣、激发了他们的想象力和探索精神,也让英雄人物的形象更加全面、立体和丰富。
《邋遢大王奇遇记》是由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在1987年摄制的一部彩色动画作品,该片讲述了一个邋遢、贪玩、绰号为“邋遢大王”的男孩误入鼠国,经过重重努力后脱险的故事。该片在英雄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有几大颠覆:
一是颠覆负面形象不能成为正面典型的定律。中国传统动画人物形象塑造过程中,绝大多数遵循着正面形象与负面形象泾渭分明的定律,即使有人物性格或者行为的转变,但也会掌握一定的“度”,让孩子们能准确区分“好人”与“坏人”。邋遢大王形象的转变可谓“一波三折”,先是以一个令人讨厌的“脏孩子”形象出场,不讲卫生,乱扔废物,是谓“问题少年”;后因误食尖嘴鼠药丸变成老鼠般大小的小人后,一心想着逃离困境,有自私自利之时,也有历经磨难的艰辛,这个时期是人物形象逐渐转变的重要时期;再是发现老鼠王国试图毁灭人类的秘密后,萌生了拯救整个人类的想法,并通过不懈努力将想法变为现实,这个时期是其成长为英雄的关键时期,大量精彩的故事情节给小朋友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实现了邋遢大王从负面形象到正面典型的转变。导演钱运达曾经说过,邋遢大王是一个超越当时时代特性的角色,不同于传统动画主角的完美和善良正义,他一开始是一个有些缺点的角色,在后来的一系列冒险活动中,他的其他个性才逐渐完善起来,勇敢正义,聪明果敢,相较于那个时代大多数动画角色的“高、大、全”,邋遢大王最明显的特征是更贴近现实,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动画角色。
二是颠覆了传统动画叙事中“猫狗捉鼠”的定律。无论是在现实生活场景,还是在童话传说,抑或是在动画世界里,猫和狗相较于鼠而言,是当仁不让的绝对强者,猫捉老鼠的故事时有发生,“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歇后语也广为流传,在四川三台郪江崖墓汉画像石中也可以看到在汉代“狗衔鼠”的场景。然而在《邋遢大王奇遇记》中的大黄猫、大灰狗却要么被老鼠关在“鼠国”奄奄一息,要么被老鼠迫害染上毒菌意志脆弱,全片试图通过人物形象的反差性设置,实现对既定规则和权威叙事的消解。20世纪80年代中期,国内大量艺术家尝试从西方现代艺术里寻找新鲜血液,从而引发了全国范围内的艺术新思潮,后来这种新思潮,被人们称为“八五思潮”[25]。对于这场思潮,艺术界有不同的观点:一种认为,它给中国艺术界带来了新的生机、新的气象与新的文化景观,在很大程度上也构建了中国艺术多元化与参与国际对话的局面。另一种观点则认为,这场思潮没有立足于本土文化,甚至是一个“全盘西化”的运动。不管理论界和思想界如何争论,“八五思潮”在解放思想、颠覆传统、消解权威等方面的积极性,以及它给文艺创作带来的新气象、新拓展、新实践,仍然值得我们去思考、铭记与回味。
三是颠覆了动画世界里反派形象的愚蠢、笨拙的定律。《邋遢大王奇遇记》中的鼠王试图用病菌等高科技手法去统治世界和毁灭人类,该片在“鼠国”里塑造了“鼠国博士”等高智商的反派形象,他们通过“秘密细菌”等方式破坏世界,通过科学实验等手段试图达成惊天阴谋。这与传统动画世界里反派人物的愚蠢、笨拙形成鲜明对比,使得该片拥有了多元化人物形象、曲折性叙事方式等成人剧的色彩,给邋遢大王英雄形象的锤炼和养成制造了大量的戏剧化元素,增强了可看性、传奇性和英雄色彩。
于1989年播出的动画系列片《舒克和贝塔》,改编自中国知名作家郑渊洁的小说《舒克贝塔历险记》,讲述了小老鼠飞行员舒克和坦克手贝塔的冒险经历。不想当小偷的小老鼠舒克和被花猫咪丽欺负的小老鼠贝塔,开着飞机、驾着坦克,一起冒险、一起成长,他们抓坏人、开航空公司、上太空,到全宇宙冒险,用自己的行动实现自己的价值,宣扬了友情和勇敢的主题,成为一代人的经典回忆,舒克和贝塔这两只老鼠形象也成为中国动画世界里知名的英雄人物。《诗经·硕鼠》中“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愤怒地斥责老鼠偷盗粮食的贪婪。《说文解字》解释鼠字“鼠,穴虫之总名也,象形”,称鼠是穴居虫蛇的总称。《韩非子》中“使鸡司夜,令狸执鼠,皆用其能”,认为猫的职能在于捕鼠。古人对于猫狗捕捉鼠的生动刻画,证明了鼠在现实生活中的危害性。与此同时,中华文化里与鼠沾边的成语,几乎没有好词,如:虫臂鼠肝,比喻极微小而无价值的东西;鼠目寸光,形容目光短浅,没有远见,只能看清鼻子尖前的那点儿小东西;胆小如鼠,比喻胆量小的人,一有动静就仓皇溜走;鼠肚鸡肠,比喻气量窄小,难成大器;贼眉鼠眼,形容人的眼睛神态极不正派;鼠窃狗盗,指小偷小摸,比喻进行不光明的活动;过街老鼠,比喻人人痛恨的坏人坏事;抱头鼠窜,形容受到打击后仓皇逃命的狼狈相;鼠凭社贵,老鼠凭借土神庙逞威,比喻倚仗别人的势力胡作非为;城狐社鼠,城墙上的狐狸和土神庙里的老鼠,比喻依势为奸的人……如果说成语都来自典籍,典籍都出自文人笔下,未必能够代表广大民众的心声,那么不妨听听村野俗话、街坊俚语,如:灶膛里的老鼠——灰不溜溜;中了夹子的老鼠——垂死挣扎;纸糊的老鼠洞——没有一点用;油缸里的老鼠——滑透了;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老鼠钻竹筒——节节受气;老鼠钻进风箱——两头受气……无一不是贬低老鼠。由此可见,动画系列片《舒克和贝塔》将老鼠塑造成一个英雄形象、一个正派典型、一个传奇人物,个中所存在的文化障碍、接受鸿沟和理解盲区有多么深重,这恰恰从另一面展现了这部动画精品的创作者们在艺术领域的创新、挑战与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