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论序论
臣修顿首死罪言:伏见太宗皇帝时,尝命薛居正等撰梁、唐、晋、汉、周事为《五代史》②,凡一百五十篇,又命李昉等编次前世年号为一篇③,藏之秘府④。而昉等以梁为伪⑤。梁为伪⑥,则史不宜为帝纪⑦,而亦无曰五代者⑧,于理不安。今又司天所用《崇天历》⑨,承后唐,书天祐至十九年,而尽黜梁所建号⑩。援之于古,唯张轨不用东晋太兴而虚称建兴⑪,非可以为后世法。盖后唐务恶梁而欲黜之⑫,历家不识古义,但用有司之传,遂不复改。至于昉等,初非著书,第采次前世名号,以备有司之求,因旧之失,不专是正,乃与史官戾不相合,皆非是。臣愚因以谓正统,王者所以一民而临天下。三代用正朔⑬,后世有建元之名⑭。然自汉以来,学者多言三代正朔⑮,而怪仲尼尝修《尚书》、《春秋》⑯,与其学徒论述尧、舜、三代间事甚详,而于正朔尤大事,乃独无明言,颇疑三代无有其事。及于《春秋》得“十月陨霜杀菽⑰”、“二月无冰⑱”,推其时气,乃知周以建子为正⑲,则三代固尝改正朔。而仲尼曰“行夏之时⑳”,又知圣人虽不明道正朔之事,其意盖非商、周之为㉑,云其兴也,新民耳目,不务纯以德而更易虚名,至使四时与天不合,不若夏时之正也。及秦又以十月为正㉒。汉始稍分后元、中元,至于建元㉓,遂名年以为号,由是而后㉔,直以建元之号加于天下而已㉕,所以同万国而一民也。而后世推次,以为王者相继之统。若夫上不戾于天㉖,下可加于人,则名年建元,便于三代之改岁。然而后世僭乱假窃者多,则名号纷杂,不知所从,于是正闰真伪之论作㉗,而是非多失其中焉。然尧、舜、三代之一天下也,不待论说而明。自秦昭襄讫周显德㉘,千有余年,治乱之迹不可不辨,而前世论者,靡有定说。伏惟大宋之兴,统一天下,与尧、舜、三代无异。臣故曰不待论说而明。谨采秦以来讫于显德终始兴废之迹,作《正统论》。臣愚不足以知,愿下学者考定其是非而折中焉。
【编 年】
康定元年任馆阁校勘时作。原本题下注云:“康定元年。”《欧阳文忠公年谱》:“(康定元年)六月辛亥,召还,复充馆阁校勘,仍修《崇文总目》。”
【笺 注】
①正统论三首:按,欧公论正统,原作七篇,本卷所载三篇,乃晚年改定之作。其余诸篇,在本书卷五九,题作《正统论七首》,其中部分与此三篇重复。茅坤《茅鹿门先生文集》卷一〇:“按《正统论》凡七,公晚年删为三。今所录者,盖晚年所定也。”
②薛居正:《东都事略》卷三一《薛居正传》:“薛居正字子平,开封浚仪人也。举进士,晋华帅刘遂凝辟为从事。仕周为三司推官、知制诰,迁左谏议大夫,使沧州定民租,擢拜刑部侍郎。宋兴,迁户部侍郎,出知许州。入为枢密直学士。初平湖湘,以居正知朗州。乾德初,加兵部侍郎。初置参知政事,命居正及吕余庆为之。久之,兼淮南、湖南、岭南等道发运使,又监修国史,受诏监修《五代史》。开宝六年,拜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太平兴国初,加左仆射、昭文馆大学士。从平太原,还,进位司空。薨,年七十。赠太尉、中书令,谥曰文惠。咸平二年,以居正配享太宗朝廷。”居正,《宋史》卷二六四亦有传。《直斋书录解题》卷四:“《五代史》一百五十卷,宰相薛居正子平撰。开宝中,卢多逊、扈蒙、张澹、李昉等所修,居正盖监修官也。”唐,原本校云:“一作‘后唐’。”
③又命李昉等编次前世年号为一篇:《东都事略》卷三二《李昉传》:“李昉字明远,深州饶阳人也。举进士,为秘书郎、直洪文馆,改右拾遗。周宰相李谷将兵征淮南,以昉为记室参军。师还,擢知制诰、翰林学士。国初,迁中书舍人,罢为给事中。坐贡士所取失当,左迁太常少卿。明年,复拜中书舍人、翰林学士。从太宗征太原,拜工部尚书,迁承旨。太平兴国八年,改文明殿学士,遂除参知政事。是岁,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监修国史,加中书侍郎。昉请复《时政记》先进御,然后付史馆。《时政记》进御,自昉始也。端拱初,罢为右仆射。淳化二年复相,四年罢。上章引年,拜司空致仕。至道元年卒,年七十二。赠司徒,谥曰文正。”昉,《宋史》卷二六五亦有传。因今本《旧五代史》乃清代四库馆臣自《永乐大典》中辑出,所阙甚钜。李昉等编次前世年号事及所编年号,今俱无考。篇,原本校云:“一作‘卷’。”
④秘府:宋代秘阁的别称。《会要·职官》一八之四八《秘阁》:“诏肇兴秘府,典掌群书。自今秘阁,宜次三馆。”《宋史·职官志》四:“端拱元年,建秘阁于(崇文)院中。昭文馆、史馆、集贤院皆沿唐制立名,但有书库寓于崇文院庑下。”
⑤昉等以梁为伪:李昉等人认为朱梁属于僭伪之国,是篡夺唐朝正统的窃国大盗。
⑥为:原本校云:“一本无此字。”
⑦则史不宜为帝纪:既然朱梁是伪国,那么作《五代史》时,就不应该把朱全忠的事迹作为本纪来处理。又按,此句后原本校云:“一本有‘而后唐之事,当续刘眗《唐史》为一书。或比二汉,离为前后’二十二字。前,一作‘先’。”帝纪,指史书中的帝王本纪。刘知几《史通》卷二:“昔《汲冢》竹书曰《纪年》,《吕氏春秋》肇立纪号。盖纪者,纲纪庶品,网罗万物。考篇目之大者,其莫过于此乎?及司马迁之著《史记》也,又列天子行事,以‘本纪’名篇。后世因之,守而勿失。盖‘纪’之为体,犹《春秋》之经,系日月以成岁时,书君王以显国统。”
⑧而亦无曰五代者:从而就说没有五代而仅有四代。而,原本校云:“一作‘则’。”
⑨今又司天所用《崇天历》:《崇天历》,北宋中期使用的一种历法。《宋史·律历志》四:“宋兴百余年,司天数改历。乾兴初,议改历,命司天役人张奎运算。又推择学者楚衍与历官宋行古集天章阁,诏内侍金克隆监造历,至天圣元年八月成。诏翰林学士制序而施行焉,命曰《崇天历》。历法曰演纪上元甲子,距天圣二年甲子,岁积九千七百五十五万六千三百四十。”今又,原本校云:“一作‘又今’。”
⑩“承后唐”三句:谓李昉所书的五代年号,延续着唐末“天祐”,一直书写到天祐十九年后梁末帝朱瑱为后唐李存朂所代,凡朱氏所用之年号一概不用。按,天祐乃唐昭宗李晔所改年号,哀帝李柷即位,未及更改,仍用天祐,至天祐四年为朱全忠所代。而朱全忠建国以后,曾四度更改年号。《旧五代史·太祖纪》三:“可改唐天祐四年为开平元年,国号大梁。”同书《太祖纪》六又改开平五年为乾化元年,同书《末帝纪》上又改乾化五年为贞明元年,同书《末帝纪》下又改贞明七年为龙德元年。
⑪唯张轨不用东晋太兴而虚称建兴:谓十六国前凉张轨僭号后,不再使用东晋太兴年号,而自立年号为大凉建兴元年。然而这种情况在历史上只有张轨一例,不能作为惯例。《十六国春秋》卷之七〇《前凉录一·张轨录》:“张轨字士彦,安定乌氏人,家世孝廉,以儒学著闻。中书监张华与轨论经义及政事损益,甚器重之,太康中,为尚书郎、太子洗马、中庶子,累迁散骑常侍、征西将军司马。轨以晋室多难,阴图保据河西。永宁初,出为持节、护羌校尉、凉州刺史。加号安西将军,封安乐乡侯,邑千户。永嘉六年九月,秦王为皇太子,遣使拜轨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进位司空,封西平公,邑三千户。建兴元年夏四月,愍帝即位于长安。遣使诏轨曰:‘朕以寡昧,纂承大统,未能枭除凶逆,奉迎梓宫,枕戈含冤,肝心碎裂。惟尔凉州刺史张轨,乃心王室,便当协力济难,恢复神州。故遣中常侍苏马拜尔为镇西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加侍中,封西平郡公。’轨固让不受。建兴二年春二月,帝遣大鸿胪辛攀拜轨侍中、太尉、凉州牧、西平公,轨又固辞。夏五月己丑,薨于正寝,年六十,在位十三年。初,轨风病积年,二子代行州事,闭绝音问,莫能知者。及祚僭号,追谥武王,庙号太祖。”
⑫盖后唐务恶梁而欲黜之:究其原因(不承认朱梁为正统,不承认朱氏所建年号),是由于后唐李存朂憎恨朱氏政权,认为自己才是唐祚的延续,所以有关朱氏的一切,均视为伪。原本校云:“一本‘梁’字后有‘甚’字。”
⑬三代用正朔:谓夏、商、周三代时期,天下只使用天子所颁的新历。正朔,谓帝王新颁的历法。古代帝王易姓受命,必更改正朔。故夏、殷、周、秦及汉初的正朔各不相同。《礼记·大传》:“改正朔,易服色。”孔颖达疏:“改正朔者,正,谓年始;朔,谓月初。言王者得政,示从我始,改故用新,随寅丑子所损也。周子、殷丑、夏寅,是改正也;周半夜、殷鸡鸣、夏平旦,是易朔也。”《史记·历书》:“王者易姓受命,必慎始初,改正朔,易服色,推本天元,顺承厥意。”正音征,谓正月也。朔,初一也。夏代把每年的第一个月建在十二辰次的“寅”次,因为二十四节气中的立春在这一辰次中,夏人认为立春乃是一年之始;商代则把每年的第一个月建在十二辰次的“丑”次,因为殷人认为立春之前,阳气便已经发生;周代则把每年的第一个月建在十二辰次的“子”次,因为周人认为“冬至阳生”,而冬至节气在“子”,比商代又提前了一个月。汉武帝以后直至今天的农历,都用夏制,即以建寅之月为岁首。
⑭后世有建元之名:到了汉代,才有了建立年号的制度。这种制度一直延续到清代末年的宣统。《汉书·武帝纪》:“孝武皇帝,景帝中子也。建元元年。”颜师古注:“自古帝王未有年号,始起于此。”
⑮学者多言三代正朔:原本校云:“一作‘改三代正朔之事’。”
⑯仲尼尝修《尚书》、《春秋》:《史记·孔子世家》:“鲁自大夫以下皆僭离于正道,故孔子不仕,退而修《诗》《书》礼乐,弟子弥众,至自远方,莫不受业焉。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
⑰十月陨霜杀菽:《春秋经·定公元年》:“冬十月,陨霜杀菽。”杨伯峻注:“周之十月,今农历之八月,而霜重至于伤害豆苗,乃异常之灾。”
⑱二月无冰:《春秋经·成公元年》:“二月辛酉,葬我君宣公。无冰。”杨伯峻注:“《诗·豳风·七月》:‘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凉阴。’二之日,即夏正十二月,周正二月。《昭四年》传亦云:‘古者日在北陆而藏冰。’日在北陆,亦即周正二月。《礼记·月令》:‘季冬之月,冰方盛,水泽腹坚,命取冰。’季冬即周正二月。可见古代有在周正二月取冰、藏冰之礼。此年实建亥,但冬至在二月朔日,与建子相差不远,寒暖无大异。”
⑲乃知周以建子为正:这才明白周人把正月建在子辰,与今所用之夏历大不相同。一本下有“月”字。建子,指周人把夏历十一月(在十二辰之子辰)建为岁首。杨炯《公卿以下冕服议》:“夫改正朔者,谓夏后氏建寅、殷人建丑,周人建子。”原本校云:“一本‘正’下有‘月’字。”
⑳行夏之时:《论语·卫灵公》:“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
㉑其意盖非商周之为:圣人是遵从着夏历而说的,没有按照阴历和周历来说话,主要是为了使春、夏、秋、冬四季与实际的寒暖不相符合。
㉒及秦又以十月为正:到了秦朝,又以夏历的十月作为每年的第一个月。按,根据五行学说,秦人以水德而王天下。十二辰次中的亥次在子次“大火”之前,所以秦始皇把月建置于子的前面,以象水德能灭火之意。
㉓“汉始稍分后元中元”二句:按:汉文帝之前无年号,至文帝始建前元、后元,但还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年号;景帝时有前元、中元、后元的纪年方式,也还不能算作年号,故颜师古注《武帝纪》称武帝之“建元”为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年号。
㉔由是而后:原本校云:“一本无此四字,而有‘太初之元年复用夏正。其后遂不复改’十五字。”
㉕直以建元之号加于天下:谓从此以后历代皇帝,都建一个年号加于自己执政的第一年或改元的第一年。《后汉书·光武帝纪》上:“于是建元为建武,大赦天下。”刘知几《史通·本纪》:“曹武虽曰人臣,实同王者,以未登帝位,国不建元。”
㉖戾,违逆。《淮南子·览冥》:“举事戾苍天,发号逆四时。”高诱注:“戾,反也。”
㉗于是正闰真伪之论作:于是谁为正统,谁为僭窃的争论便产生了。闰,偏也,非正也。《汉书·王莽传》下:“余分闰位。”颜师古注:“言莽不得正王之命,如岁月之余分为闰也。”
㉘自秦昭襄讫周显德,千有余年:此时段为一千二百六十余年。秦昭襄王,公元前306年即位,至前250年秦孝文王即位,在位五十六年。周显德,指五代后周太祖郭威所立的年号(954~960)。郭威死后,柴荣即位,仍以显德为年号。显德六年,柴荣死,其子柴宗训即位,还没有来得及更改年号,显德七年正月,便被赵匡胤以兵变的手段夺取了政权,改后周显德七年为宋建隆元年。
【附 载】
司马光《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六一《答郭纯长官书》:“夫正闰之论诚为难晓,近世欧阳公作《正统论》七篇以断之,自谓无以易矣。有章表明者,作《明统论》三篇以难之,则欧阳公之论,似或有所未尽也。欧阳公谓正统不必常相继,有时而绝,斯则善矣。然谓秦得天下,无异禹、汤,又谓始皇如桀、纣,不废夏、商之统,又以魏居汉、晋之间,推其本末,进而正之,此则有以来章子之疑矣。章子补欧阳公思虑之所未至,谓秦、晋、隋不得与二帝三王并为正统,魏不能兼天下,当为无统,斯则善矣。”
清·陈鳣《续唐书序》:“唐受命二百九十年而后唐兴,历三十年,后唐废而南唐兴,又历三十年而亡。此六十九年,唐之统固未绝也。后唐系出朱邪,然本于懿宗赐姓为李。庄宗既奉天祐年号,至二十年,始改元同光,立庙太原,合高祖、太宗、懿宗、昭宗为七庙,唐亡而实存焉。欧阳氏《正统论序论》云:‘伏见太宗皇帝时,常命薛居正等撰梁、后唐、晋、汉、周事,为《五代史》,凡一百五十篇。又命李昉等编次前世名号为一篇,藏之秘府。而昉等以梁为伪,此伪则史不宜为帝纪。而后唐之事,当续刘昫《唐史》为一书,或比二汉,离为前后,则无曰五代者,于理不安。’谨案:昉等黜梁,实属大公至正,与前人黜莽、黜操正同。乃云‘于理不安’,何欤?《序论》又云:‘今司天所用《崇天历》,承天祐至十九年,而尽黜梁所建号。援之于古,唯张轨不用东晋大兴,而虚称建兴,非可以为后世法。盖后唐务恶梁而欲黜之。历家不识古义,但用有司之传,遂不复改。’谨案:《崇天历》承后唐书天祐十九年,盖所谓‘周德虽衰,天命未改’。且援之于古,亦不独张轨为然。昔周厉王失国,宣王未立,召公与周公行政,号曰共和。共和十四年,上不系于厉王,下不系于宣王,当时固未常云周之统绝也。以此为例,则《崇天历》所书,不可谓徒然矣。乃云‘不识古义’,抑又何欤?今有人焉,为盗所杀,欲全据其业,有仆挺身而出御之,艰难辛苦,攘除奸凶,而不改故主之名尔,仍奉故主之宗庙,则将与盗乎?与仆乎?夫人而知与仆不与盗也。朱全忠大逆无道,甚于莽、操,人人得而诛之,何可不黜?后唐既系赐姓,收之属籍,又有大勋劳于唐室,则系于唐可耳。至石敬瑭叛主附敌,父人之父,声实俱丑,将十六州内地割献殊方,肆然称帝,斯固鲁仲连所欲蹈海而死者。南唐为宪宗五代孙建王之元孙,祀唐配天,不失旧物,尤宜大书年号,以临诸国。即如当日契丹儿晋而兄唐,高丽遣使江南入贡称臣,彼尚怀唐之威灵,故尊其后裔,不敢与它国齿。今奈何以晋、汉、周为正,而反以南唐为偏据乎?刘旻本知远母弟,北汉四主,远兼郭、柴。宋太平兴国四年受降,又后于南唐七年。宋统继唐,胜于继汉、继周矣。薛氏修《五代史》、欧阳氏新修《五代史记》并称五代,所见俱不及此。马、陆二家《南唐书》,虽欲推尊,然未将南唐上接后唐。戚光年《世总释》始发其凡,终未有专成一书,宁非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