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政殿学士户部侍郎文正范公神道碑铭①（并序）
皇祐四年五月甲子，资政殿学士、尚书户部侍郎、汝南文正公薨于徐州②，以其年十有二月壬申，葬于河南尹樊里之万安山下③。公讳仲淹，字希文。五代之际，世家苏州，事吴越。太宗皇帝时，吴越献其地，公之皇考从钱俶朝京师④，后为武宁军掌书记以卒⑤。公生二岁而孤，母夫人贫无依，再适长山朱氏⑥。既长，知其世家，感泣去之南都⑦。入学舍，扫一室⑧，昼夜讲诵。其起居饮食，人所不堪，而公自刻益苦。居五年，大通六经之旨，为文章论说必本于仁义⑨。祥符八年，举进士，礼部选第一⑩，遂中乙科⑪，为广德军司理参军⑫，始归迎其母以养。及公既贵，天子赠公曾祖苏州粮料判官讳梦龄为太保，祖秘书监讳赞时为太傅⑬，考讳墉为太师，妣谢氏为吴国夫人⑭。
【编 年】
至和元年任翰林学士时作。原本题下注云：“至和元年。”
【笺 注】
①资政殿学士：北宋学士官名，初为宠执政官之去位者，并有侍从、备顾问之名义。景祐以后，多为学士序进之职，正三品。孙逢吉《职官分纪》卷一五：“资政殿，国朝，殿在龙图阁之东序。景德四年，工部侍郎、参知政事王钦若求罢政，特置资政殿学士以宠之，在翰林学士之下、侍读学士之上，余依学士例。”户部侍郎：《事类合璧后集》卷二六《总侍郎》：“隋炀帝二年，尚书六曹：吏部、礼部、兵部、刑部、民部、工部各置侍郎一人，以贰尚书之职，并正四品。今之侍郎，其置自此始也。”北宋前期无职事，为文臣迁转寄禄之官阶。文正：范仲淹的谥号。《宋史》卷三一四《范仲淹传》：“赠兵部尚书，谥文正。”本书卷五〇有《祭资政范公文》。
②汝南：北宋蔡州州治所在县，属京西北路，治所在今河南省汝南县。《元丰九域志》卷一：“蔡州，紧，汝南郡，淮康军节度。治汝阳县。”徐州：北宋州名，属京东西路，治所在今江苏省徐州市。《元丰九域志》卷一：“徐州，彭城郡，武宁军节度。治彭城县。”
③河南：北宋河南府，治所在今河南省洛阳市。万安山：《嘉庆重修一统志》卷二〇五《河南府》：“万安山在宜阳县南四十五里。”
④钱俶朝京师：《十国春秋》卷八一：“太平兴国三年二月，王发国城。三月，次扬州，宋遣阁门使梁迥、内班阎承翰来赐王汤药茶酒。己酉，朝见宋帝于崇德殿，宋帝命亲王迎接，赐宴于长春殿。”
⑤武宁军：北宋徐州之军额，属京东西路，治所在今江苏省徐州市。《元丰九域志》卷一：“徐州，彭城郡，武宁军节度。治彭城县。”掌书记：唐宋时期节度掌书记之省称。幕职官名，为节度州属官，与节度推官共掌本州节度使印，有关本州军事文书，与节度推官共签署、用印，协助长吏治本州事。《文献通考·职官考》一六：“宋朝乾德二年，诏历两任有文学者，许两使、留侯奏充掌书记。太平兴国六年，诏诸节度州依旧置观察支使一员。凡书记、支使不得并置。有出身曰书记，无出身曰支使。位在判官之下，推官之上。”
⑥长山：北宋县名，属京东路淄州，治所在今山东省淄博市西北。《元丰九域志》卷一：“中，长山。（淄）州北五十五里。”
⑦南都：指北宋南京应天府，治所在今河南省商丘市。《宋史·地理志》一：“应天府，河南郡，归德军节度。景德三年，升应天府。大中祥符七年，建为南京。”《东都事略》卷五八《范仲淹传》：“母丧去官。自言不敢以一身之戚而忘天下之忧，乃上书宰相，极论天下事，所言皆执政时所施行者也。宰相王曾见而奇之。晏殊知应天府，表掌府学。及终丧，乃归宗易今名。”
⑧扫一室：《后汉书》卷六六《陈王列传》：“陈蕃字仲举，汝南平舆人也。祖河东太守。蕃年十五，尝闲处一室，而庭宇芜秽。父友同郡薛勤来候之，谓蕃曰：‘孺子何不洒扫以待宾客？’蕃曰：‘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勤知其有清世志，甚奇之。”
⑨仁义：仁爱和正义。《礼记·曲礼》上：“道德仁义，非礼不成。”孔颖达疏：“仁是施恩及物，义是裁断合宜。”《吕氏春秋·适威》：“古之君民者，仁义以治之，爱利以安之，忠信以导之，务除其灾，思致其福。”
⑩礼部选：指科举考试中的礼部会试，考中者即为进士。《宋史·职官志》三：“礼部掌国之礼乐、祭祀、朝会、宴飨、学校、贡举之政令。凡天下选士，具注于籍，三岁贡举，与夫学校试补三舍生。”
⑪乙科：古代考试科目的名称。汉时博士弟子射策甲科，补郎中，乙科补太子舍人。《汉书·儒林传序》：“岁课甲科四十人为郎中，乙科二十人为太子舍人。”唐、宋以后，进士皆有甲、乙科。《文献通考·选举考》一：“自武德以来，明经唯下第，进士唯有乙科而已。”
⑫广德军：宋代军名，属江南东路，治所在今江西省广德县。《元丰九域志》卷六：“同下州，广德军。太平兴国四年以宣州广德县置军。治广德县。”司理参军：宋代州府幕职官名。《宋史·职官志》七：“司理参军，掌讼狱勘鞫之事。”《宋朝事实类苑》卷二五《司理参军》：“五代已来，诸州马步军院都虞候以牙校为之。太祖虑其任私，高下其手，乃置司寇参军，以进士、九经及第人充。后又改司理参军。至今俚俗犹以司理院为马步院。”
⑬秘书监：《宋史·职官志》四：“秘书省，监、少监、丞各一人，监掌古今经籍图书、国史实录、天文历数之事，少监为之贰。”此处为赠官。
⑭吴国夫人：《宋史·职官志》一〇：“叙封，唐制，视本官阶爵。建隆三年，诏定文武群臣母妻封号：宰相、使相、三师、三公、王、侍中、中书令（旧有尚书令）曾祖母、祖母、母封太夫人；妻，国夫人。”
公少有大节，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不一动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常自诵曰：“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其事上遇人，一以自信，不择利害为趋舍。其所有为，必尽其方，曰：“为之自我者当如是，其成与否，有不在我者，虽圣贤不能必，吾岂苟哉！”天圣中，晏丞相荐公文学⑮，以大理寺丞为秘阁校理⑯。以言事忤章献太后旨⑰，通判河中府、陈州⑱。久之，上记其忠，召拜右司谏⑲。当太后临朝听政，时以至日大会前殿，上将率百官为寿。有司已具，公上疏言：天子无北面，且开后世弱入主以强母后之渐。其事遂已⑳。又上书请还政天子，不报。及太后崩㉑，言事者希旨，多求太后时事，欲深治之。公独以谓太后受托先帝，保佑圣躬，始终十年，未见过失，宜掩其小故以全大德。初，太后有遗命，立杨太妃代为太后㉒。公谏曰：“太后，母号也，自古无代立者。”由是罢其册命。是岁，大旱蝗，奉使安抚东南㉓。使还，会郭皇后废㉔，率谏官、御史伏阁争，不能得，贬知睦州㉕，又徙苏州㉖。岁余，即拜礼部员外郎、天章阁待制㉗。召还，益论时政阙失，而大臣权幸多忌恶之。居数月，以公知开封府㉘。开封素号难治，公治有声，事日益简。暇则益取古今治乱安危为上开说，又为《百官图》以献㉙，曰：“任人各以其材而百职修，尧、舜之治不过此也。”因指其迁进迟速次序曰：“如此而可以为公，可以为私，亦不可以不察。”由是吕丞相怒，至交论上前。公求对，辩语切，坐落职，知饶州㉚。明年，吕公亦罢㉛。公徙润州㉜，又徙越州㉝。
【笺 注】
⑮晏丞相荐公文学：《宋史》卷三一一《晏殊传》：“晏殊字同叔，抚州临川人。康定初，知枢密院事，遂为枢密使。进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庆历中，拜集贤殿学士、同平章事，兼枢密使。殊平居好贤，当世知名之士，如范仲淹、孔道辅皆出其门。及为相，益务进贤材，而仲淹与韩琦、富弼皆进用，至于台阁，多一时之贤。”同书卷三一四《范仲淹传》：“晏殊知应天府，闻仲淹名，召寘府学。”本书卷二二有《观文殿大学士行兵部尚书西京留守赠司空兼侍中晏公神道碑铭》。
⑯大理寺丞：见本卷《太子太师致仕赠司空兼侍中文惠陈公神道碑铭》注（85）。秘阁校理：宋代馆职名。北宋前期无职事，为小州军、远小路分差遣官的带职。
⑰以言事忤章献太后旨：《宋史·范仲淹传》“天圣七年，章献太后将以冬至受朝，天子率百官上寿。仲淹极言之，且曰：‘奉亲于内，自有家人礼，顾与百官同列，南面而朝之，不可为后世法。’且上疏请太后还政，不报。寻通判河中府，徙陈州。”
⑱河中府：北宋府名，属陕西路，治所在今山西省永济县西。《元丰九域志》卷三：“次府，河中府，河东郡，护国军节度。治河东县。”陈州：原本阙此二字，据校语补。陈州，北宋州名，属京西北路，治所在今河南省淮阳县。《元丰九域志》卷一：“陈州，上，淮阳郡，镇安军节度。治宛丘县。”《续资治通鉴》卷三九：“（明道二年四月）癸丑，召知应天府宋绶、同判陈州范仲淹赴阙。”
⑲右司谏：《续资治通鉴》卷三九：“（明道二年四月乙未）以太常博士、秘阁校理范仲淹为右司谏。”右司谏，宋代谏官名。《周礼·地官·司谏》：“司谏掌纠万民之德而劝之朋友。”宋端拱元年改左、右补阙为左、右司谏，举行谏官之职，论朝政之得失、刑政之烦苛。后为差遣官之兼官，起本官阶叙位禄之用。元丰新制正名，为职事官，掌规谏朝政阙失，用人不当，并兼弹纠。”
⑳其事遂已：按，据《宋史》，仲淹上书后，有司并未采纳。《宋史·后妃传》上：“天圣五年正旦，太后御会庆殿。群臣及契丹使者班廷中，帝再拜跪上寿。是岁郊祀前，出手书谕百官，毋请加尊号。礼成，帝率百官恭谢如元日。七年冬至，天子又率百官上寿，范仲淹力言其非，不听。”
㉑太后崩：《宋史·后妃传》上：“章献明肃刘皇后，其先家太原，后徙益州，为华阳人。明道元年冬至，复御文德殿。冠仪天，前后垂珠翠十旒。荐献七室，皇太妃亚献，皇后终献。加上尊号曰应天齐圣显功崇德慈仁保寿太后。是岁崩，年六十五。谥曰章献明肃，葬于永定陵之西北。”
㉒“太后有遗命”二句：《宋史·范仲淹传》：“初，太后遗诰以太妃杨氏为皇太后，参决军国事。仲淹曰：‘太后，母号也，自古无因保育而代立者。今一太后崩，又立一太后，天下且疑陛下不可一日无母后之助矣。’”杨太妃，《宋史·后妃传》上：“杨淑妃，益州郫人。妃年十二入皇子宫。真宗即位，拜才人，又拜婕妤，进婉仪，仍诏婉仪升从一品，位昭仪上。真宗崩，遗制以为皇太后。章献遗诰尊为皇太后，居宫中，与皇帝同议军国事。后名其所居宫曰保庆，称保庆皇太后。”
㉓奉使安抚东南：《续资治通鉴》卷三九：“（明道二年七月）先是，右司谏范仲淹以江、淮、京东灾伤，请遣使循行，未报。仲淹请间，曰：‘宫掖中半日不食，当如何？今数路艰食，安可不恤！’甲申，命仲淹安抚江、淮，所至开仓廪，赈乏绝，禁淫祀，奏蠲庐、舒折役茶，江东丁口盐钱。饥民有食乌昧草者，撷草进御，请示六宫贵戚，以戒侈心。”
㉔郭皇后废：《长编》卷一一三：“（明道二年十二月）初，郭皇后之立，非上意，浸见疏，而后挟章献势颇骄。后宫为章献所禁遏，希得进。及章献崩，上稍自纵。宫人尚氏、杨氏骤有宠。后性妒，履与忿争。尚氏尝于上前出不逊语侵后，后不圣忿，起批其颊，上救之，后误批上颈。上大怒，有废后意。内侍副都知阎文应白上出爪痕示执政、近臣与谋之。吕夷简以前罢相故怨后，而范讽方与夷间相结，讽乘间言：‘后立九年无子，当废。’夷简赞其言。上意未决，外人籍籍，颇有闻者。右司谏范仲淹因对，极陈其不可。仲淹即与权御史中丞孔道辅率知谏院孙祖德、侍御史蒋堂、郭劝、杨偕、马绛、殿中侍御史段少连、左正言宋郊、右正言刘涣诣垂拱殿门，伏奏皇后不当废，愿赐对以尽其言。护殿门者阖扉不为通，道辅抚铜环大呼曰：‘皇后被废，奈何不听台谏入言？’寻诏宰相召台谏，谕以皇后当废状。道辅等悉诣中书语夷简曰：‘人臣之于帝后，犹子事父母也。父母不和，固宜谏止，奈何顺父出母乎？’道辅与范仲淹等退，将以明日留百官揖宰相廷争。而夷简即奏：‘台谏伏阁请对，非太平美事。’乃议逐道辅等至待漏院，诏道辅出知泰州，仲淹知睦州。又遣使押道辅及范仲淹亟出城。”
㉕知睦州：《长编》卷一一三：“（明道二年十一月甲寅）仲淹知睦州。”睦州，宋代州名，属两浙路，治所在今浙江省建德县东。《元丰九域志》卷五：“睦州，新定郡，军事。治建德县。”
㉖又徙苏州：《长编》卷一一五：“（景祐元年九月）范仲淹知睦州，不半岁，徙苏州。”
㉗礼部员外郎：北宋前期无职事，仅为文臣迁转寄禄之官阶。天章阁待制：宋代学士官名。天章等阁首置学士，直学士次之，待制又次之。学士正三品，直学士从三品，待制从四品。《职官分纪》卷一五：“国初庆历七年，诏特置天章阁学士、直学士，在龙图阁学士、直学士之下。天圣八年，置天章阁待制，寓直于秘阁，与龙图阁递宿。”后待制未必实赴阁中直宿，仅为学士官名而已。
㉘以公知开封府：《长编》卷一一七：“（景祐二年十二月癸亥）礼部员外郎天章阁待制范仲淹为吏部员外郎、权知开封府。”
㉙“又为《百官图》以献”十句：《宋史》卷三一一《吕夷简传》：“郭后废，孔道辅等伏阁进谏，而夷简谓伏阁非太平事，且逐道辅。其后范仲淹屡言事，献《百官图》，论迁除之敝，夷简指为狂肆，斥于外。时论以此少之。”
㉚知饶州：《会要·职官》六四之三五：“（景祐三年）五月九日，吏部侍郎、天章阁待制、权知开封府范仲淹落职、知饶州。”饶州，宋代州名，属江南东路。治所在今江西省波阳市。《元丰九域志》卷六：“上，饶州，鄱阳郡，军事，治鄱阳县。”
㉛吕公亦罢：《宋史·宰辅表》二：“（景祐四年）四月甲子，吕夷简自右仆射、申国公以镇安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判许州。”
㉜公徙润州：《长编》卷一二〇：“（景祐四年十二月）壬辰，徙知饶州范仲淹知润州。”润州，宋代州名，属两浙路，治所在今江苏省镇江市。《元丰九域志》卷五：“润州，望，丹阳郡，镇江军节度。唐镇海军节度。皇朝开宝八年改镇江军。治丹徒县。”
㉝又徙越州：嘉泰《会稽志》二守臣题名：“宝元二年七月，范仲淹以吏部员外郎知（越州），康定元年除天章阁待制，移永兴军。”
而赵元昊反河西㉞，上复召相吕公㉟。乃以公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㊱，迁龙图阁直学士㊲。是时新失大将㊳，延州危㊴。公请自守鄜延扞贼㊵，乃知延州㊶。元昊遣人遗书以求和，公以谓无事请和，难信，且书有僭号，不可以闻，乃自为书，告以逆顺成败之说甚辩㊷。坐擅复书，夺一官、知耀州㊸。未逾月，徙知庆州㊹。既而四路置帅㊺，以公为环庆路经略安抚招讨使、兵马都部署。累迁谏议大夫、枢密直学士㊻。公为将务持重，不急近功小利。于延州筑青涧城㊼，垦营田，复承平、永平废寨㊽，熟羌归业者数万户。于庆州城大顺，以据要害㊾，又城细腰、胡芦㊿，于是明珠、灭臧等大族，皆去贼为中国用（51）。自边制久隳，至兵与将常不相识。公始分延州兵为六将，训练齐整，诸路皆用以为法。公之所在，贼不敢犯。人或疑公见敌应变为如何，至其城大顺也，一旦引兵出，诸将不知所向，军至柔远（52），始号令告其地处，使往筑城。至于版筑之用，大小毕具，而军中初不知。贼以骑三万来争，公戒诸将：“战而贼走，追勿过河。”已而贼果走，追者不渡，而河外果有伏。贼失计，乃引去。于是诸将皆服公为不可及。
公待将吏，必使畏法而爱己。所得赐赉，皆以上意分赐诸将，使自为谢。诸蕃质子（53），纵其出入，无一人逃者。蕃酋来见，召之卧内，屏人彻卫，与语不疑。公居三岁，士勇边实，恩信大洽，乃决策谋取横山（54），复灵武（55），而元昊数遣使称臣请和，上亦召公归矣。初，西人籍为乡兵者十数万，既而黥以为军，惟公所部但刺其手，公去兵罢，独得复为民。其于两路，既得熟羌为用，使以守边，因徙屯兵就食内地，而纾西人馈挽之劳。其所设施，去而人德之，与守其法不敢变者，至今尤多。自公坐吕公贬，群士大夫各持二公曲直，吕公患之，凡直公者，皆指为党，或坐窜逐。及吕公复相（56），公亦再起被用，于是二公欢然相约勠力平贼。天下之士皆以此多二公，然朋党之论遂起而不能止。上既贤公可大用，故卒置群议而用之。
【笺 注】
㉞赵元昊反河西：《宋史纪事本末》卷三〇：“康定元年元年春正月，元昊寇延州。”《西夏书事》卷一四：“康定元年，夏天授礼法延祚三年春正月，分掠安远、永平诸砦，不克。安远居极边，元昊兵破其门再重，至第三门，监押邵元吉缒军士奋击，拒守累日，众乃退。进攻延州，败官兵于三州口，执副总管刘平等。初，元昊将攻延州，使衙校贺真至州，言欲改过归命。范雍喜，礼真归之，遽以上闻，不复设备。及金明破，元昊得士彬帐下蕃兵数万，驱之迳薄延州。州夹河为两城，雉堞卑小，兵士登九州台瞰，城中如画，攻围甚急。时副都部署石元孙领兵在外，守城者才数百人。钤辖内侍卢守勤对雍号泣，谋遣都监李康伯通款，康伯宁死不肯行。雍急召鄜延副总管刘平于庆州，平督精锐，合元孙兵，昼夜倍道而前。至万安镇，平先发，元孙继进，夜至三川口西十里止营，遣骑兵先趋延州争门。平与鄜延都监黄德和、巡检万俟政结阵东行，方五里，元昊预为偃月阵待之，复令步兵涉水为横阵，冲击官军不胜，复蔽盾而前，令骁将扬言：独当裨将郭遵。遵挥铁杵碎其脑，两军皆奋呼抟击。刘平右颈、左耳猝中矢，元昊知平受伤，日暮，以轻军进薄，官军不能御，黄德和先走，众大溃。平率余众退保西南山，立七栅自固。夜，元昊使人叩寨，问主将安在？平戒军士弗应。复使人假为戍卒递文移者，平杀之。元昊举鞭麾骑自山西出，截官军为二，大败之，执平与元孙等。”
㉟上复召相吕公：《宋史·宰辅表》二：“（康定元年）五月壬戌，吕夷简自镇安军节度使、判许州加右仆射、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
㊱以公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长编》卷一二六：“（康定元年二月戊寅）吏部员外郎、知越州范仲淹复天章阁待制、知永兴军。”《宋史》卷三一四本传：“徙越州。元昊反，召为天章阁待制、知永兴军，改陕西都转运使。”
㊲龙图阁直学士：龙图阁在会庆殿西，北连禁中。阁上奉太宗御书、御制文集及典籍、图画、宝瑞之物。有学士、直学士、待制、直阁等官。初为实职，后渐及朝流，为职事官之非侍从官所带职名。《石林燕语》卷六：“祥符中，始建龙图阁，以藏太宗御集。天禧初，因建天章、寿昌两阁于后，而以天章藏御集，虚寿昌阁未用。庆历初，改寿昌为宝文，仁宗亦以藏御集。二阁皆二帝时所自命也。神宗显谟阁、哲宗徽猷阁，皆后追建之。”《青箱杂记》卷三：“本朝太宗御书及典籍、图画、宝瑞之物。并藏于龙图阁，而阁有学士、直学士、待制、直阁。”
㊳是时新失大将，延州危：《宋史纪事本末》卷三〇：“康定元年春正月，元昊寇延州。延州当夏人出入之冲，地阔砦疏，土兵寡弱，又无宿将。知延州范雍闻元昊且至，惧甚。元昊诈遣人通款于雍，雍信之，不设备。既而元昊盛兵攻保安军，鄜延副总管刘平、石元孙屯庆州，雍以书召之，平与元孙趋土门。元昊既破金明砦，执都监李士彬父子，破安远、塞门、永平诸砦，乘胜至延州城下，雍闭门坚守。平、元孙闻之，督骑兵昼夜倍道而前，明日，至万安镇。平先发，步兵继进，夜至三川口西十里，止营，遣骑兵先趋延州争门。时鄜延都监黄德和、巡检万俟政、郭遵分屯外境，雍皆召还为援。平与之合步骑万余，结阵东行五里许，遇贼。平与贼皆为偃月阵，相向有顷，贼兵涉水为横阵，遵击退之。贼复蔽盾为阵，官军复击却之，夺盾，杀获及溺死者近千人。平中流矢。日暮，贼以轻兵薄战，官军小却。黄德和居阵后，望见军却，率麾下走保西南山，众从之，皆溃。平遣其子宜孙驰追德和，执辔语曰：‘当勒兵还，并力抗贼，奈何先奔！’德和不从，骤马遁赴甘泉。平遣军校杖剑遮留，得千余人，转斗三日，贼退还水东。平率余众保西南山，立七栅自固。四鼓，贼环营呼曰：‘如许残兵，不降何待！’平旦，贼酋举鞭麾骑，自山四出，合击，绝官军为二，平遂与元孙等皆没于贼。会大雪，贼解去，延州得不陷。”
㊴延州：北宋州名，属陕西路。治所在今陕西省延安市。《元丰九域志》卷三：“延州，中都督府，延安郡，彰武军节度。治肤施县。”
㊵鄜延：北宋路名。《宋史·地理志》三：“（延州）旧置鄜延路经略安抚使，统延州鄜州丹州坊州、保安军，四州一军；其后增置绥德军，又置银州，凡五州二军。”
㊶乃知延州：《长编》卷一二八：“（康定元年八月）庚戌，陕西经略安抚副使范仲淹兼知延州。”
㊷“元昊遣人遗书以求和”八句：《西夏书事》卷一四：“（庆历元年正月）元昊知骨披等计不行，归延德诣延州，与范仲淹约和。仲淹见未具表奏，且书有僭号，不可以闻。致元昊曰：‘高延德至传大王之言，以休兵息民之意请于中国，甚善。又为前者行人不达而归，故未遣视亲信，不为书翰。然词意昭昭，有足信矣。惟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固当尽诚奉答。曩者景德初，两河休息，中外上言，以灵、夏数州本为内地，请河朔之兵合关中之力以图收复。我真宗皇帝文德柔远，而先大王归向朝廷，心如金石，言西陲者一切不行，待先大王之骨肉之亲，命为同姓，封为夏王，旌旗车服，极王公之贵，恩信崇厚，终始不衰。此真宗皇帝之至化，亦先大王忠恩顺之功所致也。自先天大王薨背，今皇帝震悼累日，遣使吊赙有加礼。以大王嗣守其国，爵命隆重，一如先大王。大王以青春袭爵，不知真宗有天地之造，违先君之誓书，遂僭位号，累遣人告于朝廷，归其旌节，中外惊愤，请收行人，戮于都市。皇帝非不能以四海之力支持一方，念先帝岁寒之本意，故夏王忠顺之大功，岂一朝之失而骤绝之？乃不杀而还。假有本国诸蕃之长抗命于大王，而能含容若此乎？省初念终，天子何负于大王？前代故事，诸侯干纪，即日追夺爵命，购求罪首。朝廷宽大，至于半年。有司屡告，方令下诏，此国家旧章不获已而行也。二年以来，疆事纷起，耕者废耒，织者废杼，且使战守之人，日夜竞为豺虎吞噬，边界萧然，岂独汉民之劳敝耶？天子遣仲淹经度西事，命之曰：“有征无战，不杀无辜，王者之师也。”仲淹拜手稽首，敢不夙夜于怀！至边之日，诸将士多务小功，不为大略，未副天子之意。仲淹与大王虽未尝高会，向者同事朝廷，于天子则父母也，于大王则兄弟也。岂有孝于父母而欲害于兄弟哉，可不为大王一二陈之？大王世居西土，衣冠语言，皆从本俗，而称号独与中朝侔，岂欲以契丹自帝比乎？夫契丹自石晋朝有援立之功，久僭尊号。若大王则世受天子厚恩，如诸蕃有叛者，大王当为霸主率诸侯伐之，则世世有功，王王不绝。乃欲拟契丹之称，究其体势，昭然不同也。昔在五代，群雄咆哮，生灵涂炭。后唐明宗祈天生圣人，以救天下。是年，我太祖皇帝应运而生。及历试诸艰，中外欣戴，受禅于周，不血一刃，四海大定，岂非应天顺人之至乎？太宗皇帝圣文神武，表正万邦。真宗皇帝奉天体道，清净无为。与契丹通好，受先大王贡礼，自兹天下熙然同春。今皇帝早朝至晏，从谏如流，有忤雷霆，虽死必赦，故四海望如父母，真《传》所谓以仁获之，以仁守之，百世之朝也。仲淹料大王建议之初，人必谓边城少备，士心不齐，长驱而来，所向必克。今强人猛马，奔冲汉地，二年于兹。汉之兵民，盖有血战而死者，无一城一将肯归大王，此可见圣宋仁及天下，邦本不摇之验也。今边士训练日精，恩威已立，将帅而下，莫不效命，争议进兵。招讨司现统兵四十万，约五路入界，著律曰：“生降者赏，杀降者斩。获精强者赏，害老幼妇女者斩。”遇坚则战，遇险则夺。可取则取，可城则城。纵未能入贺兰之居，彼之兵民，降者死者，所失多矣。是大王自祸其民，而官军之势不获已也。仲淹又念皇帝“有征无战，不杀非辜”之训，尝与招讨太尉夏公、经略枢密韩公窃议其事，莫若通问大王，以息兵争，以重民命，其美利甚众也。盖大王能以爱民为意，礼下朝廷，复其王爵，承先王之志，天下敦不称贤？一也。倘众多之情三让不获，则如汉、唐故事，单于、可汗之称，尚有可稽，于本国语言为便，复不失共尊大，二也。但臣贡上国，存中外之体。不召天下之怨，不速天下之兵，使蕃汉之人，复臻康泰，无死伤相枕、哭泣相闻之惨，三也。又大王之府用或阙，朝廷每岁必有物帛厚赐，为大王助，四也。又从来入贡使人，止称蕃吏之职，以避中朝之尊。按汉诸侯王相皆出真拜，又吴越王钱氏有承制补官故事。功高者受朝廷之命，亦足隆大王之体，五也。昨有边臣上言，乞以官爵、金帛招致蕃部首领。仲淹亦已请罢。大王告谕诸蕃首领，不须去父母之邦，但回意中朝，则遐迩同太平之乐，六也。国家以四海之广，岂无遗才在大王之国者？朝迁不戮其家，安全如故，宜善事主，以报国士之知。惟同心向顺，自不失富贵，而宗族必更优恤，七也。又马驼、牛羊之产，金银、缯帛之货，有无交易，各得其所，八也。大王如以仲淹为可从，则君臣同利；不从，则彼此相伤，忧患何时息哉？惟仁人择焉。’”
㊸知耀州：《长编》卷一三一：“（庆历元年四月）癸未，降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兼知延州、龙图阁直学士、户部郎中范仲淹为户部员外郎、知耀州。”耀州，北宋州名，属陕西路，治所在今陕西省耀县。《元丰九域志》卷三：“耀州，紧，华原郡，感德军节度。治华原县。”
㊹徙知庆州：《宋史》卷三一四本传：“知耀州，徙庆州，迁左司郎中，为环庆路经略安抚使。”《长编》卷一三二：“（庆历元年五月）壬申，徙知耀州、龙图阁直学士范仲淹知庆州。”庆州，北宋州名，治所在今甘肃省庆阳县。《元丰九域志》卷三：“庆州，中府，安化郡，军事。唐定安军节度。后唐降军事。皇朝建隆元年升团练。四年复降军事。治安化县。”
㊺四路置帅：《续资治通鉴》卷四五：“（庆历二年十一月辛巳）复置陕西四路都部署、经略安抚兼沿边招讨使，命韩琦、范仲淹、庞籍分领之。仲淹与琦开府泾州。”
㊻枢密直学士：北宋前期签署枢密院事的学士官，于宣徽院置厅事，以备顾问应对。后多为侍从官外任守臣的带职，正三品。《石林燕语》卷二：“本朝枢密院官既备，学士之职浸废，然犹会食枢密使厅。每文德殿视朝，则升殿侍立，亦不多除人。官制行，乃与学士皆为职名，为直学士之冠，不隶枢密院。升殿侍立，为枢密都承旨之任。每吏部尚书补外，除龙图阁学士，户部以下五曹，则除枢密直学士，相呼谓之‘密学’。”
㊼青涧城：《元丰九域志》卷三：“康定元年，置青涧。（延）州东北一百八十五里。”
㊽复承平永平废寨：《续资治通鉴》卷四四：“（庆历二年四月）始，元昊陷金明、承平、塞门、安远、栲栳寨，破五龙川。”据《元丰九域志》卷三，永平在延州延长县。
㊾于庆州城大顺以据要害：原本校云：“一本有‘夺贼地而耕之’六字。”《续资治通鉴》卷四四：“（庆历二年五月）庆州之西北马铺寨，当后桥川口，深在贼腹中，范仲淹欲城之，度贼必争，密遣子纯佑与蕃将赵明先据其地，引兵随其后。诸将初不知所向，行至柔远，始号令之，版筑毕具，旬日城成，是岁三月也，寻赐名大顺。贼觉，以骑三万来战，佯北，仲淹戒勿追，已而果有伏。大顺既成，白豹、金汤皆截然不敢动，环庆自是寇益少。”据《元丰九域志》卷三，大顺城在庆州州治安化县。
㊿又城细腰胡芦：《长编》卷一五三：“（庆历四年十二月乙卯）环、原之间，属羌有敏珠尔、密桑、康努卜三族最大，素号强梗，抚之则骄不可制，伐之则险不可入。其北有二川，交通西界。宣抚使范仲淹议筑古细腰城，断其路。于是檄知环州种世衡与知原州蒋偕共干其事。世衡时卧病，即日起兵会偕于细腰，使甲士昼夜筑城。先遣人以计款敌，敌果不争。又召三族酋长，犒之，谕以官筑此城，为汝御寇。三族既出不意，又无敌援，因遂服从。”《长编》卷一五四：“（庆历五年正月）丙寅，以细腰城隶环州。”同书卷一五六：“（庆历五年闰五月）甲辰，以细腰城隶原州，从四路安抚使范仲淹之请也。”
（51）于是明珠、灭臧等大族，皆去贼为中国用：《续资治通鉴》卷四五：“（庆历二年十月）原州属羌敏珠尔、密藏二族，兵数万，与元昊首尾隔绝，邻道范仲淹闻泾原欲袭讨之，己巳，奏言：‘二族道险不可攻，前日高继嵩尝已丧师。平时犹怀反侧，今讨之，必与贼为表里，南入原州，西扰镇戎，东侵环州，边患未艾。宜因昊贼别路大入之际，即并兵北取细腰、胡芦泉为堡障，以断贼路，则二族自安，而环州、镇戎径道通彻，可以无忧矣。’后二岁，遂筑细腰、胡芦诸寨。”《西夏书事》卷一五：“元昊数诱属羌为助，环庆路酋长六百人约为向导。范仲淹知其谋，即日行边，称诏犒赏。诸羌悦服听命，惟泾原间明珠、灭臧两大族步骑数万，号劲勇，北有二川直接夏境。仲淹尝请遣使招抚，辄以所受赐物呈送元昊，作归投质验。元昊授以官，同肆劫掠。泾原路计讨之，仲淹以二族道险难攻而止。已二族诱环州兀二族受元昊署号，结盟入扰。仲淹欲离其党，使世衡招谕，不听。世衡令内蕃官慕恩率兵掩至其地，讨破之，其族百余帐皆降。”
（52）柔远：古寨名，属庆州安化县。《元丰九域志》卷三《陕西路》：“庆州安化县，东谷、西谷、柔远、大顺、安疆五寨。”《西夏书事》卷一五：“庆历二年，夏天授礼法延祚五年春正月。金汤东距延州德靖砦四十里，西南距庆州柔远砦八十里，为国中和市处。元昊自麟府还，虑延庆兵入界，以重兵守金汤。环庆副部署王仲宝与鄜延都监狄青率兵袭击，杀数百人。”
（53）诸蕃质子：指蕃邦各部落送到宋朝做为人质的贵族子弟。
（54）谋取横山：《西夏书事》卷一四：“知延州范仲淹谋取铁冶务，以图夏州，复遣怀敏与麟府都监朱观率兵分六道掩袭。观等入界，破一十余砦、族帐二十余处，抵洪州。夏人结砦捍拒，阴令横山蕃部尽据险要，出邀官军。后怀敏等战不胜，再宿而退。”同书卷二一：“夏国虽在河外，河外之兵懦而罕战，惟横山一带蕃部，东至麟、府，西至原、渭，二百余里，人马精强，惯习战斗，与汉界相附。每大入，必为前锋。”
（55）灵武：即灵州，西夏所领，在今宁夏回族自治区青铜峡市东七十里。《元丰九域志》卷一〇《省废州军》：“灵州，大都督，灵武郡，朔方节度使，领回乐一县，清远、昌化、保安、保静、临河、怀远、定远七寨。”
（56）吕公复相：《宋史·宰辅表》二：“（康定元年）五月壬戌，吕夷简自镇安军节度使判许州，加右仆射、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同书同卷：“（庆历三年）三月戊子，吕夷简自司空、平章军国重事以疾授司徒、监修国史，与议军国大事。四月甲子，司徒吕夷简罢与议军国大事。”
庆历三年春，召为枢密副使（57），五让不许，乃就道。既至数月，以为参知政事（58）。每进见，必以太平责之。公叹曰：“上之用我者至矣，然事有先后，而革弊于久安，非朝夕可也。”既而上再赐手诏，趣使条天下事，又开天章阁（59），召见赐坐，授以纸笔，使疏于前。公惶恐避席，始退而条列时所宜先者十数事上之。其诏天下兴学，取士先德行不专文辞，革磨勘例迁以别能否（60），减任子之数而除滥官（61），用农桑、考课、守宰等事。方施行，而磨勘、任子之法，侥幸之人皆不便，因相与腾口，而嫉公者亦幸外有言，喜为之佐佑。会边奏有警，公即请行，乃以公为河东、陕西宣抚使（62）。至则上书愿复守边，即拜资政殿学士、知邠州，兼陕西四路安抚使（63）。其知政事，才一岁而罢，有司悉奏罢公前所施行而复其故。言者遂以危事中之，赖上察其忠，不听。是时夏人已称臣（64），公因以疾请邓州（65）。守邓三岁，求知杭州（66），又徙青州（67）。公益病，又求颍州（68），肩舁至徐（69），遂不起，享年六十有四。方公之病，上赐药存问。既薨，辍朝一日，以其遗表无所请，使就问其家所欲（70），赠以兵部尚书，所以哀恤之甚厚。
公为人外和内刚，乐善泛爱。丧其母时尚贫，终身非宾客食不重肉（71），临财好施，意豁如也。及退而视其私，妻子仅给衣食。其为政，所至民多立祠画像。其行己临事，自山林处士、里闾田野之人（72），外至夷狄，莫不知其名字，而乐道其事者甚众。及其世次、官爵，志于墓、谱于家、藏于有司者，皆不论著，著其系天下国家之大者，亦公之志也欤！铭曰：
范于吴越，世实陪臣（73）。俶纳山川，及其士民。范始来北，中间几息。公奋自躬，与时偕逢。事有罪功，言有违从。岂公必能，天子用公。其艰其劳，一其初终。夏童跳边（74），乘吏怠安（75）。帝命公往，问彼骄顽。有不听顺，锄其穴根。公居三年，怯勇隳完。儿怜兽扰（76），卒俾来臣（77）。夏人在廷，其事方议。帝趣公来，以就予治。公拜稽首，兹惟难哉！初匪其难，在其终之。群言营营（78），卒坏于成。匪恶其成，惟公是倾。不倾不危，天子之明。存有显荣，殁有赠溢。藏其子孙，宠及后世。惟百有位，可劝无怠。
【笺 注】
（57）召为枢密副使：《宋史·宰辅表》二：“（庆历三年四月甲辰）枢密直学士、右谏议大夫范仲淹自安抚经略招讨使（除）枢密副使。”
（58）以为参知政事：《宋史·宰辅表》二：“（庆历三年）七月丁丑，范仲淹自枢密副使除参知政事，固辞。八月丁未，复命之。”
（59）天章阁：《青箱杂记》卷三：“本朝真宗御集、御书，并藏于天章阁。天圣末，始置待制，以范讽为之。景祐中，又置侍讲，以贾昌朝、赵希言、赵宗道为之。”
（60）革磨勘例迁以别能否：意谓革除按年限迁转的老规矩，改为按实际能力升迁。磨勘，宋代主要铨法制度，包括审核官员资历及考课任职以来功过。宋初文官三年一磨勘，武官五年一磨勘，磨勘合格后方得改官。《宋史·职官志》九：“磨勘：判、司、簿、尉七考，知、令、录、职官六考，有京官举主五人内一员转运使、副或提刑，并磨勘引见，转合入京朝官。”《长编》卷一三二：“（庆历元年五月壬戌）先是，左正言孙沔奏：‘太宗置京朝官考课院，即今审官院是也。凡中外守任，咸给印纸历子，或功绩可纪、清白有守、过犯度数、举主姓名，尽得书之，无所遗。俾至阙下，赴院磨勘，第其等而升黜之。此激励贤才，驱策驽蹇之至术也。自后因循，咸以磨勘为转官之阶梯，不复有尚功之志节，但居官三周，例迁一级。虽数有失，亦不退覆。故士大夫以无过犯为能，是使庸愚不肖之人晏然自得，不十年间，坐致员外郎。是以居常则朱紫相随，应用则玉石难辨。苟不更张弊辙，必恐浸废政纲。臣欲乞今后应京官升朝官并依旧许三年一次磨勘，如明有理迹廉名者，即与转官；有公私罪者，第降黜；无功过者，且守旧资。如此，足以旌别贤愚，永著申令。廉勤公干之士闻之，必激节顾行者众矣。’”
（61）减任子之数而除滥官：意谓减少高级官吏子弟凭借父祖勋劳而入官的人数，从而堵绝冗官。任子，宋代入仕的途径之一，即高官可凭借自己的资历和级别，使其子弟不经科考而直接进入仕途。《宋史·选举志》五：“太祖初定任子之法，台省六品、诸司五品，登朝尝历两任，然后得请。始减岁补千牛、斋郎员额；斋郎须年貌合格，诵书精熟，乃得奏。”
（62）以公为河东陕西宣抚使：《宋史·宰辅表》二：“（庆历四年）六月壬子，范仲淹自参知政事出为陕西、河东宣抚使。”宣抚使，宋代临时差遣官名。《宋史·职官志》七：“宣抚使，不常置，掌宣布威灵、抚绥边境及统护将帅、督视军旅之事，以二府大臣充。”
（63）拜资政殿学士知邠州兼陕西四路安抚使：《宋史·宰辅表》二：“（庆历五年）正月乙酉，范仲淹自右谏议大夫，以资政殿学士出知邠州，兼陕西四路沿边安抚使。”邠州，北宋州名，治所在今陕西省彬县。《元丰九域志》卷三：“紧，邠州，新平郡，静难军节度。治新平县。”安抚使，北宋经略安抚使之省称。《宋史·职官志》七：“经略安抚使一人，以直秘阁以上充，掌一路兵民之事；皆帅其属而听其狱讼，颁其禁令，定其赏罚，稽其钱谷、甲械出纳之名而籍行以法。若事难专决，则具可否具奏，即干机速、边防及士卒抵罪者，听以便宜裁断。帅臣任河东、陕西、岭南路，职在绥御戎夷，则为经略安抚使兼都总管以统制军旅，有属官典领要密文书，奏达机事。河北及近地，则使事止于安抚而已。”
（64）是时夏人已称臣：《西夏书事》卷一七：“庆历四年，夏天授礼法延祚七年二月，曩霄欲先割地，然后议和，遣众于延州界上修筑城垒，广占边境。六月，遣使入献，始上誓表称臣。”
（65）公因以疾请邓州：《宋史纪事本末》卷二九：“（庆历五年正月乙酉）仲淹引疾，求解边任，改知邓州。”邓州，北宋州名，治所在今河南省邓州市。《元丰九域志》卷一：“邓州，上，南阳郡，武胜军节度。治穰县。”
（66）守邓三岁，求知杭州：《乾道临安志》卷三郡守题名：“皇祐元年正月乙卯，以知邓州、资政殿学士、给事中、礼部侍郎范仲淹知杭州。”
（67）徙青州：《乾道临安志》卷三郡守题名：“（皇祐）二年十月戊辰，加（范仲淹）户部侍郎。十一月辛酉，徙京东路安抚使、知青州。”青州，北宋州名，京东东路治所，在今山东省青州市。《元丰九域志》卷一：“青州，望，北海郡，镇海军节度。唐平庐军节度，皇朝淳化五年，改镇海军。治益都县。”
（68）又求颍州：《长编》卷一七二：“（皇祐四年五月丁卯）资政殿学士范仲淹以疾求颍州，诏自青州徙，行至徐州，卒。”颍州，北宋州名，属京西北路，治所在今安徽省阜阳市。《元丰九域志》卷一：“颍州，上，汝阴郡，顺昌军节度。治汝阴县。”
（69）肩舁至徐：肩舁，谓病不能行，以轿抬之。徐，徐州，北宋州名，属京东西路，治所在今江苏省徐州市。《元丰九域志》卷一：“徐州，彭城郡，武宁军节度。治彭城县。”
（70）使就问其家所欲：原本校云：“一本有‘为’字。”
（71）食不重肉：意谓一日之内不吃两顿肉食。《史记·管晏列传》：“晏平仲婴者，莱之夷维人也。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于齐。既相齐，食不重肉，妾不衣帛。”
（72）山林：原本校云：“一作‘缙绅’。”
（73）陪臣：古代天子以诸侯为臣，诸侯以大夫为臣，大夫又自有家臣。因此大夫对于天子，大夫之家臣对于诸侯，都是相隔一层的臣，即所谓“重臣”，称为“陪臣”。《礼记·曲礼》下：“列国之大夫，入天子之国曰‘某士’，自称曰‘陪臣某’。”郑玄注：“亦谓诸侯之卿也。陪，重也。”孔颖达疏：“其君已为王臣，己今又为己君之臣，故自称对王曰重臣也。”《史记·齐太公世家》：“周欲以上卿礼管仲，管仲顿首曰：‘臣陪臣，安敢！’三让，乃受下卿礼以见。”
（74）夏童：指元昊，犹言“西夏小儿”，轻蔑之称也。跳边，即挑边，即在边疆挑衅侵扰。元绛《赐宰臣韩绛免恩命不允批答》：“属者羌种跳边，王师淹戍，往视方略，以宣威灵。”
（75）乘吏怠安：谓乘传御边的官吏贪于安逸，不思备战抗敌。
（76）儿怜兽扰：谓西夏元昊无力抵敌，一败涂地，如小儿之可怜，如困兽之扰攘。
（77）来臣：谓来朝而称臣。原本卷末校云：“来，一作‘徕’。”
（78）群言营营：意谓小人接连上书反对，哓哓不休。北周庾信《拟连珠》七：“盖闻膏唇喋喋，市井营营。”
【附 载】
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上：“欧文忠作《范文正神道碑》，累年未成。范丞相兄弟数趣之，文忠以书报曰：‘此文极难作。敌兵尚强，须字字与之对垒。’盖是时吕许公客尚众也。余尝于范氏家见此帖。其后，碑载初为西帅时与许公释憾事，曰：‘二公欢然，相约平贼。’丞相得之，曰：‘无是，吾翁未尝与吕公平也。’请文忠易之。文忠怫然曰：‘此吾所目击，公等少年，何从知之？’丞相即自刊去二十余字，乃入石。既以碑献文忠，文忠却之曰：‘非吾文也。’然碑载章献太后朝正事，谓仁宗欲率百官拜殿下，因公争百止，苏明允修《因革礼》，见此礼实尝行，公亦自知其误。则铭志书事，固不容无误，前辈所以不轻许人也。范公忠义，欲以身任社稷，当西方谋帅时，不受命则已；苟任其责，将帅岂可不同心？欢然释憾，乃是美事，亦何伤乎？然余观文正奏议，每诉有言多为中沮，不得行。未几，例改授观察使，韩魏公等皆受，而公独辞甚力，至欲自械系以听命，盖疑以俸厚啗之。其后，卒以擅答元昊书罢帅夺官，则许公不为无意也。文忠盖录其本意，而丞相兄弟不得不正其末，两者自不妨，惜文忠不能少损益之，解后世之疑。岂碑作于仁宗之末，犹有讳而不可尽言者，是以难之耶？”
陈鹄《耆旧续闻》卷三：“欧阳文忠撰《薛参政墓志》云：‘明道二年，章献明肃太后欲以天子袞冕见太庙，臣下依违不决，公独争之曰：太后必若王服见祖宗，若何而拜乎？太后不能夺，为改他服。’则是太后不以袞冕谒庙。而宋景公奏议乃云：‘太后晚节，恪于还政，弗及永图。厌内阃之靓闲，乐外朝之焜照。执镇圭，乘大略，垂十二旒之冕，被十二章之袞，率百官，陈万骑，跪春币瓒，历见祖宗。古今未闻，典礼不载，此亦一眚之咎所共知也。’盖是时有旨差赴编修《明道参谢宗庙记》所检讨校勘，故宋公奏议如此。然则墓志又不足据。此事正与东坡记欧阳公作《范文正神道碑》相类。碑载：‘章献太后临朝时，仁宗欲率百官朝正太后，范公力争乃罢。其后轼先君修《太常因革礼》，求之故府，而朝正案牍具在，本末无谏止之事，而有已行之明验。先君质之于文忠，文忠曰：文正实谏，而卒不从。墓碑误也，当以案牍为正。’余谓文忠于志不苟作，况一时耳目所闻睹，二事岂皆误耶？盖所以书于墓志者，不欲开后世弱人主、强母后之渐，而公文必传于不朽，其为戒深矣。”
黄震《黄氏日钞》卷六一：“《范文正公神道碑》，幼孤刻苦，慨然有志于天下；为谏官，以争废郭后贬；制西贼，参大政。碑中所著，皆系天下国家之大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