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或问二①
或问：“《系辞》果非圣人之作②，前世之大儒君子不论，何也？”
曰：“何止乎《系辞》。舜之涂廪、浚井③，不载于六经，不道于孔子之徒，盖俚巷人之语也。及其传也久，孟子之徒道之④。事固有出于缪妄之说。其初也，大儒君子以世莫之信，置而不论。及其传之久也，后世反以谓更大儒君子而不非，是实不诬矣。由是曲学之士，溺焉者多矣。自孔子殁，周益衰，王道丧而学废，接乎战国，百家之异端起。十翼之说，不知起于何人，自秦、汉以来，大儒君子不论也。”
或者曰：“然则何以知非圣人之作也？”
曰：“大儒君子之于学也，理达而已矣。中人已下，指其迹、提其耳而譬之⑤，犹有惑焉者，溺于习闻之久，曲学之士喜为奇说以取胜也。何谓‘子曰’者？讲师之言也⑥，吾尝以譬学者矣。‘元者，善之长；亨者，嘉之会；利者，义之和；贞者，事之干’⑦，此所谓《文言》也。方鲁穆姜之道此言也，在襄公之九年⑧，后十有五年而孔子生。左氏之传《春秋》也，固多浮诞之辞，然其用心，亦必欲其书之信后世也。使左氏知《文言》为孔子作也，必不以追附穆姜之说而疑后世，盖左氏者不意后世以《文言》为孔子作也⑨。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⑩。’孟子岂好非六经者？黜其杂乱之说，所以尊经也⑪。”
【编 年】
景祐四年任夷陵县令时作。原本题下注云：“景祐四年。”
【笺 注】
①易或问二：原本卷后校云：“初，公作《易或问》三篇，第二篇论卦爻彖象。其后删去，别作一篇论《系辞》，此卷所载是也。元论卦爻彖象一篇，诸本皆不载，恐遂弃遗，今编入外集第十卷。”按，该文见本书卷六〇。
②《系辞》：《周易》中的篇名，分为上、下二章，相传为孔子所作。
③舜之涂廪、浚井：《史记·五帝本纪》：“舜年二十以孝闻。（其父）瞽叟尚复欲杀之，使舜上涂廪，瞽叟从下纵火焚廪。舜乃以两笠自捍而下，去，得不死。后瞽叟又使舜穿井，舜穿井为匿空旁出。舜既入深，瞽叟与象共下土实井，舜从匿空出，去。瞽叟、象喜，以舜为已死。舜复事瞽叟爱弟弥谨。”
④孟子之徒道之：《孟子·万章上》：“万章曰：‘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瞍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揜之。象曰：“谟盖都君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栖。”象往入舜宫，舜在床琴。象曰：“郁陶思君尔。”忸怩。舜曰：“惟兹臣庶，汝其于予治。”不识舜不知象之将杀己与？曰：‘奚而不知也？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⑤提其耳：《诗经·大雅·抑》：“于乎小子，未知臧否，匪手携之，言示之事。匪命面之，言提其耳。”孔颖达疏：“我又亲提撕其耳，庶其志而不忘。”
⑥“何谓‘子曰’者”二句：此欧公认为后世所谓“子曰”并非孔子曰，只不过是后儒假孔子之口气而申其教，以增重其说也，切不可见到“子曰”便以为确实是孔子所言而畏信之。
⑦“元者善之长”四句：《周易·乾卦》：“文言曰：‘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君子行此四者，故曰：乾：元亨利贞。”孔颖达疏：“文言者，是夫子第七翼也。此第一节，论乾之四德也。元者善之长者，谓天之体性，生养万物。亨者嘉之会者，嘉，美也。言天能通畅万物，使物嘉美之会聚，故云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者，言天能利益庶物，使物各得其谊而和同也。贞者事之干者，言天能以中正之气成就万物，使物皆得干济。”
⑧“方鲁穆姜之道此言也”二句：《左传·襄公九年》：“穆姜薨于东宫。始往而筮之，遇艮之八。史曰：‘是谓艮之随。随，其出也。君必速出！’姜曰：‘亡！是于《周易》曰：随，元、亨、利、贞，无咎。元，体之长也；亨，嘉之会也；利，义之和也；贞，事之干也。体仁足以长人，嘉德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然，故不可诬也，是以虽《随》无咎。今我妇人，而与于乱。固在下位，而有不仁，不可谓元。不靖国家，不可谓亨。作而害身，不可谓利。弃位而姣，不可谓贞。有四德者，《随》而无咎。我皆无之，岂《随》也哉？我则取恶，能无咎乎？必死于此，弗得出矣。’”欧公此意谓《文言》并非孔子所作，因为孔子生九年之前，鲁国穆姜就说过完全相同的话；如果一定要说《文言》是孔子所作，难道是孔子抄袭了鲁穆姜的话不成？
⑨盖左氏者不意后世以《文言》为孔子作也：恐怕左丘明也没有料到后世人会认为《文言》是孔子所作，所以才不经意间写进了自己的《左传》。
⑩“尽信书”二句：《孟子·尽心下》：“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杨伯峻译：“孟子说：‘完全相信书，那不如没有书。我对于《尚书·武成》一篇，所取的不过两三页罢了。仁人在天下没有敌手，凭周武王这极为人道的人来讨伐商纣这极为不仁的人，怎么会使血流得那么多，甚至把捣米用的长木槌都漂流起来了呢？’”
⑪所以尊经也：原本无“也”字，据校语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