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论中
孔子何为而修《春秋》?正名以定分,求情而责实,别是非,明善恶,此《春秋》之所以作也。自周衰以来,臣弑君,子弑父,诸侯之国相屠戮而争为君者,天下皆是也。当是之时,有一人焉,能好廉而知让,立乎争国之乱世,而怀让国之高节,孔子得之,于经宜如何而别白之?宜如何而褒显之?其肯没其摄位之实,而雷同众君诬以为公乎?所谓摄者,臣行君事之名也。伊尹、周公、共和之臣尝摄矣①,不闻商、周之人谓之王也。使息姑实摄而称号无异于正君②,则名分不正而是非不别。夫摄者,心不欲为君而身假行君事,虽行君事而其实非君也。今书曰“公”,则是息姑心不欲之,实不为之,而孔子加之,失其本心,诬以虚名,而没其实善。夫不求其情,不责其实,而善恶不明如此,则孔子之意疏,而《春秋》缪矣。《春秋》辞有同异,尤谨严而简约,所以别嫌明微,慎重而取信,其于是非善恶难明之际,圣人所尽心也。息姑之摄也,会盟、征伐、赏刑、祭祀皆出于己,举鲁之人皆听命于己,其不为正君者几何?惟不有其名尔。使其名实皆在己,则何从而知其摄也。故息姑之摄与不摄,惟在为公与不为公,别嫌明微,系此而已。且其有让桓之志③,未及行而见杀。其生也,志不克伸;其死也,被虚名而违本意。则息姑之恨,何申于后世乎!其甚高之节,难明之善,亦何望于《春秋》乎!今说《春秋》者,皆以名字、氏族、与夺为轻重,故曰“一字为褒贬。”且公之为字,岂不重于名字、氏族乎?孔子于名字、氏族,不妄以加人,其肯以公妄加于人而没其善乎④?以此而言,隐实为摄,则孔子决不书曰“公”,孔子书为“公”,则隐决非摄⑤。
难者曰:“然则何为不书即位?”
曰:“惠公之终,不见其事⑥,则隐之始立,亦不可知。孔子从二百年后,得其遗书而修之,阙其所不知,所以传信也。”
难者又曰:“谓为摄者,左氏耳。《公羊》、《穀梁》皆以为假立以待桓也⑦,故得以假称公。”
予曰:“凡鲁之事出于己,举鲁之人听于己,生称曰公,死书曰薨,何从而知其假?”
【编 年】
景祐四年任夷陵县令时作。《增订欧阳文忠公年谱》:“景祐四年,作《春秋论三首》。”
【笺 注】
①伊尹、周公、共和之臣尝摄矣:谓商之伊尹、周之周公以及周、召共和行政,都曾有过摄政之事,但是并没有人称他们为王,而依旧称他们为臣。《史记·殷本纪》:“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汤法,乱德,于是伊尹放之于桐宫。三年,伊尹摄行政当国,以朝诸侯。帝太甲居桐宫三年,悔过自责,反善,于是伊尹乃迎帝太甲而授之政。帝太甲修德,诸侯咸归殷,百姓以宁。伊尹嘉之,乃作太甲训三篇,褒帝太甲,称太宗。”《史记·周本纪》:“成王少,周初定天下,周公恐诸侯畔周,公乃摄行政当国。管叔、蔡叔群弟疑周公,与武庚作乱,畔周。周公奉成王命,伐诛武庚、管叔,放蔡叔。以微子开代殷后,国于宋。颇收殷余民,以封武王少弟封为卫康叔。晋唐叔得嘉谷,献之成王,成王以归周公于兵所。周公受禾东土,鲁天子之命。初,管、蔡畔周,周公讨之,三年而毕定,故初作《大诰》,次作《微子之命》,次《归禾》,次《嘉禾》,次《康诰》、《酒诰》、《梓材》,其事在周公之篇。周公行政七年,成王长,周公反政成王,北面就群臣之位。”又《史记·周本纪》:“召公、周公二相行政,号曰‘共和’。共和十四年,厉王死于彘。太子静长于召公家,二相乃共立之为王,是为宣王。宣王即位,二相辅之,修政,法文、武、成、康之遗风,诸侯复宗周。”
②息姑:鲁隐公的名字。《左传·隐公元年》“隐公”杨伯峻注:“隐公名息姑。《鲁世家》作‘息’,然《诗·鲁颂》疏、文十六年《左传》疏及释文、《谷梁》首篇疏证并引《鲁世家》俱作‘息姑’,《史记·十二诸侯年表》亦作‘息姑’。隐公为伯禽七世孙,惠公弗皇子,声子所生,于周平王四十九年即位。”又《左传·隐公元年》:“惠公元妃孟子。孟子卒,继室以声子,生隐公。”杨伯峻注:“隐公非太子。十一年传:‘公之为公子也’,不言为太子,可证。”
③让桓:把君位让给桓公。《左传·隐公十一年》:“羽父请杀桓公,将以求大宰。公曰:‘为其少故也,吾将授之矣。使营菟裘,吾将老焉。’羽父惧,反谮公于桓公而请弑之。公之为公子也,与郑人战于狐壤,止焉。郑人囚诸尹氏。赂尹氏,而祷于其主钟巫。遂与尹氏归,而立其主。十一月,公祭钟巫,齐于社圃,馆于寪氏。壬辰,羽父使贼弑公于寪氏,立桓公。”
④“孔子于名字氏族”三句:谓孔子在作《春秋》时,对于其中人物的名字和氏族十分注意,决不会随意加给某人,对臣下尚且如此,难道会把“公”这么重要的名号随便加给息姑而使他蒙受不好的名声吗?
⑤“以此而言”五句:由此而论,隐公如果真的为摄政之人,孔子绝不可能把他称为“公”,孔子既然明书息姑为“公”,那么息姑就绝对不仅仅是摄政。
⑥惠公之终不见其事:鲁惠公究竟怎么死的,史书没有记载。《左传·隐公元年》:“传:惠公元妃孟子。孟子卒,继室以声子,生隐公。宋武公生仲子。仲子生而有文在其手,曰为鲁夫人,故仲子归于我。生桓公而惠公薨,是以隐公立而奉之。”此只言惠公薨,不知是否死于非命而息姑仓猝间摄政。
⑦《公羊》、《穀梁》皆以为假立以待桓:《春秋公羊传·隐公元年》:“公何以不言即位?成公意也。何成乎公之意?公将平国而反之桓。曷为反之桓?桓幼而贵,隐长而卑,其为尊卑也微,国人莫知。隐长又贤,诸大夫扳隐而立之。隐于是焉而辞立,则未知桓之将必得立也。且如桓立,则恐诸大夫之不能相幼君也,故凡隐之立为桓立也。隐长又贤,何以不宜立?立适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桓何以贵?母贵也。母贵则子何以贵?子以母贵,母以子贵。”《春秋穀梁传·隐公元年》:“公何以不言即位?成公志也。焉成之?言君之不取为公也。君之不取为公,何也?将以让桓也。让桓正乎?曰:不正。《春秋》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隐不正而成之,何也?将以恶桓也。其恶桓,何也?隐将让而桓弑之,则桓恶矣;桓弑而隐让,则隐善矣。善则其不正焉,何也?《春秋》贵义而不贵惠,信道而不信邪。孝子扬父之美,不扬父之恶。先君之欲与桓,非正也,邪也;虽然,既胜其邪心以与隐矣。己探先君之邪志,而遂以与桓,则是成父之恶也。兄弟,天伦也。为子受之父,为诸侯受之君。己废天伦,而忘君父,以行小惠,曰小道也。若隐者,可谓轻千乘之国。蹈道,则未也。”
【附 载】
清·孙琮《山晓阁选宋大家欧阳庐陵全集》卷二:“《春秋论中》。上篇止论隐公非摄,分解上篇隐公一事,妙在将正名分、求情实、别是非、明善恶四句分柱冒定,下分两段承写明之。至于别嫌表微两段,亦即是此四句之意。后旁引解释,皆是开辟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