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论下

春秋论下

弑逆,大恶也,其为罪也莫赎,其于人也不容,其在法也无赦。法施于人,虽小必慎,况举大法而加大恶乎?既辄加之,又辄赦之,则自侮其法而人不畏。《春秋》用法,不如是之轻易也。三子说《春秋》书赵盾以不讨贼,故加之大恶,既而以盾非实弑,则又复见于经,以明盾之无罪,是辄加之而辄赦之尔。以盾为无弑心乎,其可轻以大恶加之?以盾不讨贼,情可责而宜加之乎,则其后顽然未尝讨贼。既不改过以自赎,何为遽赦,使同无罪之人?其于进退皆不可,此非《春秋》意也。赵穿弑君,大恶也。盾不讨贼,不能为君复仇,而失刑于下。二者轻重,不较可知。就使盾为可责,然穿焉得免也?今免首罪为善人,使无辜者受大恶,此决知其不然也。《春秋》之法,使为恶者不得幸免,疑似者有所辨明,所谓是非之公也。据三子之说,初灵公欲杀盾,盾走而免。穿,盾族也,遂弑。而盾不讨,其迹涉于与弑矣。此疑似难明之事,圣人尤当求情责实以明白之。使盾果有弑心乎,则自然罪在盾矣,不得曰为法受恶而称其贤也。使果无弑心乎,则当为之辨明。必先正穿之恶,使罪有所归,然后责盾纵贼,则穿之大恶不可幸而免,盾之疑似之迹获辨,而不讨之责亦不得辞。如此,则是非善恶明矣。今为恶者获免,而疑似之人陷于大恶,此决知其不然也。若曰盾不讨贼,有幸弑之心,与自弑同,故宁舍穿而罪盾。此乃逆诈用情之吏矫激之为尔,非孔子忠恕、《春秋》以王道治人之法也。孔子患旧史是非错乱而善恶不明,所以修《春秋》,就令旧史如此,其肯从而不正之乎?其肯从而称美,又教人以越境逃恶乎?此可知其缪传也。

问者曰:“然则夷皋孰弑之?”

曰:“孔子所书是矣,赵盾弑其君也。”

“今有一人焉,父病,躬进药而不尝。又有一人焉,父病而不躬进药。而二父皆死。又有一人焉,操刃而杀其父。使吏治之,是三人者,其罪同乎?”

曰:“虽庸吏犹知其不可同也。躬药而不知尝者,有爱父之孝心而不习于礼,是可哀也,无罪之人尔。不躬药者,诚不孝矣,虽无爱亲之心,然未有杀父之意,使善治狱者,犹当与操刃殊科。况以躬药之孝,反与操刃同其罪乎?此庸吏之不为也。然则许世子止实不尝药,则孔子决不书曰弑君,孔子书为弑君,则止决非不尝药。”

难者曰:“圣人借止以垂教尔。”

对曰:“不然。夫所谓借止垂教者,不过欲人之知尝药耳。圣人一言明以告人,则万世法也,何必加孝子以大恶之名,而尝药之事卒不见于文,使后世但知止为弑君,而莫知药之当尝也。教未可垂而已陷人于大恶矣,圣人垂教,不如是之迂也。果曰责止,不如是之刻也。”

难者曰:“然则盾曷为复见于经?许悼公曷为书葬?”

曰:“弑君之臣不见经,此自三子说尔,果圣人法乎?悼公之葬,且安知其不讨贼而书葬也?自止以弑见经,后四年,吴败许师,又十有八年,当定公之四年,许男始见于经而不名。许之书于经者略矣,止之事迹,不可得而知也。”

难者曰:“三子之说,非其臆出也,其得于所传如此。然则所传者皆不可信乎?”

曰:“传闻何可尽信?《公羊》、《穀梁》以‘尹氏卒’为正卿,左氏以‘君氏卒’为隐母,一以为男子,一以为妇人。得于所传者盖如是,是可尽信乎?”

【编 年】

景祐四年任夷陵县令时作。《增订欧阳文忠公年谱》:“景祐四年,作《春秋论三首》。”

【笺 注】

①三子说《春秋》书赵盾以不讨贼:《左传·宣公二年》:“晋灵公不君,宣子骤谏,公患之。秋九月,晋侯饮赵盾酒,伏甲,将攻之。乙丑,赵穿攻灵公于桃园。宣子未出山而复。大史书曰:‘赵盾弑其君。’以示于朝。宣子曰:‘不然。’对曰:‘子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讨贼,非子而谁?’宣子曰:‘乌呼!我之怀矣,自诒伊戚,其我之谓矣。’孔子曰:‘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赵宣子,古之良大夫也,为法受恶。惜也,越竟乃免。’宣子使赵穿逆公子黑臀于周而立之。壬申,朝于武宫。”《春秋穀梁传·宣公二年》:“穿弑也,盾不弑,而曰盾弑,何也?以罪盾也。其以罪盾,何也?曰:灵公朝诸大夫而暴弹之,观其辟丸也。赵盾入谏,不听。出亡,至于郊,赵穿弑公,而后反赵盾。史狐书贼曰:‘赵盾弑公。’盾曰:‘天乎!天乎!予无罪。孰为盾而忍弑其君者乎?’史狐曰:‘子为正卿,入谏不听。出亡不远,君弑,反不讨贼,则志同。志同则书重,非子而谁?故书之曰“晋赵盾弑其君夷皋”者,过在下也。’子曰:‘于盾也,见忠臣之至;于许世子止,见孝子之至。’”《春秋公羊传·宣公六年》:“赵盾弑君,此其复见何?亲弑君者赵穿也。亲弑君者赵穿,则曷为加之赵盾?不讨贼也。何以谓之不讨贼?晋史书贼曰:‘晋赵盾弑其君夷嗥。’赵盾曰:‘天乎!无辜!吾不弑君,谁谓吾弑君者乎?’史曰:‘尔为仁为义,人弑尔君,而复国不讨贼,此非弑君而何?’”

②“初灵公欲杀盾”二句:《左传·宣公二年》:“晋灵公不君:厚敛以雕墙;从台上弹人,而观其辟丸也;宰夫腼熊蹯不熟,杀之,寘诸畚,使妇人载以过朝。赵盾、士季见其手,问其故,而患之。将谏,士季曰:‘谏而不入,则莫之继也。会请先,不入,则子继之。’三进及溜,而后视之,曰:‘吾知所过矣,将改之。’稽首而对曰:‘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夫如是,则能补过者鲜矣。君能有终,则社稷之固也,岂惟群臣赖之。又曰:“衮职有阙,惟仲山甫补之。”能补过也。君能补过,衮不废矣。’犹不改。宣子骤谏,公患之,使鉏麑贼之。晨往,寝门辟矣,盛服将朝。尚早,坐而假寐。麑退,叹而言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不信。有一于此,不如死也!’触槐而死。秋九月,晋侯饮赵盾酒,伏甲将攻之。其右提弥明知之,趋登,曰:‘臣侍君宴,过三爵,非礼也。’遂扶以下。公嗾犬獒焉,明搏而杀之。盾曰:‘弃人用犬,虽猛何为!’斗且出。提弥明死之。初,宣子田于首山,舍于翳桑,见灵辄饿,问其病。曰:‘不食三日矣。’食之,舍其半。问之。曰:‘宦三年矣,未知母之存否,今近焉,请以遗之。’使尽之,而为之箪食与肉,寘诸橐以与之。既而与为公介,倒戟以御公徒而免之。问何故。对曰:‘翳桑之饿人也。’问其名居,不告而退,遂自亡也。”

③穿盾族也:赵穿是赵盾的同族之人。《史记·晋世家》:“盾遂奔,未出晋境。乙丑,盾昆弟将军赵穿袭杀灵公于桃园而迎赵盾。赵盾素贵,得民和;灵公少,侈,民不附,故为弑易。盾复位。”

④许悼公曷为书葬:许悼公为什么书“葬”?《左传·昭公十九年》:“冬,葬许悼公。”

⑤吴败许师:《左传·昭公二十三年》:“秋七月戊辰,吴败顿、胡、沈、蔡、陈、许之师于鸡父。”

⑥许男始见于经而不名:《左传·定公四年》:“三月,公会刘子、晋侯、宋公、蔡侯、卫侯、陈子、郑伯、许男、曹伯、莒子、邾子、顿子、胡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齐国夏于召陵,侵楚。”不名,不称其名,谓史官承认其正统也。

⑦《公羊》、《毂梁》以“尹氏卒”为正卿:谓在《公羊传》、《穀梁传》里,尹氏被说成是卿大夫。《春秋穀梁传·隐公三年》:“夏四月辛卯,尹氏卒。传曰:尹氏者,何也?天子之大夫也。外大夫不卒,此何以卒之也?于天子之崩为鲁主,故隐而卒之。”《春秋公羊传·隐公三年》:“尹氏者何?天子之大夫也。其称尹氏何?贬。曷为贬?讥世卿,世卿非礼也。外大夫不卒,此何以卒?天王崩,诸侯之主也。”

⑧左氏以“君氏卒”为隐母:而在《左传》里,同是一个人,不但被误写成“君氏”,还被说成是隐公的母亲。《左传·隐公三年》:“夏,君氏卒,声子也。不赴于诸侯,不反哭于寝,不祔于姑,故不曰‘薨’。不称夫人,故不言葬,不书姓。为公故,曰‘君氏’。”

【附 载】

吕祖谦《古文关键》卷上:“《春秋论下》,此一篇是反题格,与韩文《谏臣论》相类,排斥之辞。大抵要斥人,须多方说,教他无逃处,此前数段可见。”

清·孙琮《山晓阁选宋大家欧阳庐陵全集》卷二:“《春秋论下》。此篇上半篇论赵盾实弑其君,下半篇论许世子非不尝药;分解首篇赵盾、许止二事。论赵盾,引例赵穿比勘;论许止,借喻操刃不躬药比拟,俱是绝好证佐。论赵盾转到矫激之吏,论许止转到垂教之说,皆是绝好波澜。末幅驳去弑逆不见经、悼公不书葬,此是收结本篇;驳去三子所传不足信,此是收结三篇矣,读者不可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