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论上①

春秋论上

事有不幸出于久远而传乎二说,则奚从?曰:从其一之可信者。然则安知可信者而从之?曰:从其人而信之可也。众人之说如彼,君子之说如此,则舍众人而从君子。群众博学而多闻矣,然其传不能无失也。君子之说如彼,圣人之说如此,则舍君子而从圣人。此举世之人皆知其然,而学《春秋》者独异乎是。孔子,圣人也,万世取信,一人而已。若公羊高、穀梁赤、左氏三子者,博学而多闻矣,其传不能无失者也。孔子之于经,三子之于传,有所不同,则学者宁舍经而从传,不信孔子而信三子,甚哉其惑也!经于鲁隐公之事,书曰“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其卒也,书曰“公薨”,孔子始终谓之公。三子者曰:“非公也,是摄也。”学者不从孔子谓之“公”,而从三子谓之“摄”。其于晋灵公之事,孔子书曰“赵盾弑其君夷皋。”三子者曰:“非赵盾也,是赵穿也。”学者不从孔子信为赵盾,而从三子信为赵穿。其于许悼公之事,孔子书曰“许世子止弑其君买。”三子者曰:“非弑之也,买病死而止不尝药耳。”学者不从孔子信为弑君,而从三子信为不尝药。其舍经而从传者何哉?经简而直,传新而奇,简直无悦耳之言,而新奇多可喜之论,是以学者乐闻而易惑也。予非敢曰不惑,然信于孔子而笃者也。经之所书,予所信也;经所不言,予不知也。

难者曰:“子之言有激而云尔。夫三子者皆学乎圣人,而传所以述经也。经文隐而意深,三子者从而发之,故经有不言,传得而详尔,非为二说也。”

予曰:“经所不书,三子者何从而知其然也?”

曰:“推其前后而知之,且其有所传而得也。国君必即位,而隐不书即位,此传得知其‘摄’也。弑君者不复见经,而盾复见经,此传得知弑君非盾也。君弑贼不讨,则不书葬,而许悼公书葬,此传得知世子止之非实弑也。经文隐矣,传曲而畅之。学者以谓三子之说,圣人之深意也,是以从之耳,非谓舍孔子而信三子也。”

予曰:“然则妄意圣人而惑学者,三子之过而已。使学者必信乎三子,予不能夺也。使其惟是之求,则予不得不为之辨。”

【编 年】

景祐四年任夷陵县令时作。原本题下注云:“景祐四年。”《增订欧阳文忠公年谱》:“景祐四年,作《春秋论三首》。”

【笺 注】

①春秋:按,今所见《春秋》三传,均分为《春秋经》和左氏、毂梁、公羊氏的传文。《春秋经》的部分是相同的,三子的解释则各有不同。这个经的部分,相传是孔子所作。《文选》卷四一司马迁《报任少卿书》:“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李善注:“《史记》:孔子曰:吾道不行矣,何以自见于后?乃约鲁史而作《春秋》。”

②公羊高:《四库全书提要·春秋公羊传》:“《汉书·艺文志》:《公羊传》十一卷。自注曰:公羊子,齐人。颜师古注曰:名高。徐彦疏引戴宏序曰:子夏传与公羊高,高传与其子平,平传与其子地,地传与其子敢,敢传与其子寿。至汉景帝时,寿乃与其人胡毋子都著于竹帛。”穀梁赤:《四库全书提要·春秋穀梁传》:“穀梁子名俶,字元始,一名赤。受学于子夏。为经作传,则当为穀梁子所自作。”左氏:原本校云:“一本‘氏’作‘丘明’。”

③“公及邾仪父盟于蔑”三句:《春秋经·隐公元年》:“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春秋经·隐公十一年》:“十有一月壬辰,公薨。”而《左氏传·隐公元年》:“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邾子克也。未王命,故不书爵。曰‘仪父’,贵之也。公摄位而欲求好于邾,故为蔑之盟。”

④赵盾弑其君夷皋:《春秋经·宣公二年》:“秋,九月乙丑,晋赵盾弑其君夷皋。”

⑤许世子止弑其君买:《春秋经·昭公十九年》:“夏五月戊辰,许世子止弑其君买。”

⑥信于孔子而笃者:对孔子所作的《春秋经》百倍笃信,毫不怀疑。

⑦许悼公书葬:《春秋经·昭公十九年》:“冬,葬许悼公。”

⑧传曲而畅之:谓左氏、公羊氏和谷梁氏把《春秋经》中比较隐讳的事件明明白白地表述出来。

【附 载】

《苏轼文集》卷五《论鲁隐公》:“鲁隐公元年,不书即位,摄也。欧阳子曰:隐公非摄也,使隐而果摄也,则《春秋》不书为公,《春秋》书为公,则隐公非摄无疑也。苏子曰:非也。《春秋》,信史也。隐摄而桓弑,著于史也详矣。周公摄而克复子者也,以周公薨,故不称王,隐公摄而不克复子者也。以鲁公薨,故称公。史有谥,国有庙,《春秋》独得不称公乎?然则隐公之摄也,礼欤?曰:礼也。何自闻之?曰:闻之孔子。曾子曰:‘君薨而世子生,如之何?’孔子曰:‘卿、大夫、士从摄主,北面于西阶南。’何谓摄主?曰:‘古者天子、诸侯、卿、大夫、士之世子未生而死,则其弟若兄弟之子次当立者为摄主。子生而女也,则摄主立;男也,则摄主退。此之谓摄主。’”

黄震《黄氏日钞》卷六一:“《春秋论》,谓学者不信经而信传,不信孔子而信三子。隐公非摄,赵盾非弑,许世子止非不尝药,乱之者,三子也。起隐公,止获麟,皆因旧史而修之,义不在此也。卓哉之见,读《春秋》者,可以三隅反矣。”

罗大经《鹤林玉露》甲集卷二《鲁隐公摄》:“欧阳子曰:‘隐公非摄也,使隐果摄,则《春秋》不称公。《春秋》称公,则隐公非摄无疑也。’此论未然,《春秋》虽不书隐公居摄,而于两书仲子之事,自隐然可见。夫母以子贵,世俗之情也。使桓不将立,则仲子特一生公子之妾耳,周王何为而归其赗,鲁国何为而考其官?今也归赗而不嫌渎乱之讥,考官而加严事之礼,徒以桓之将为君也。桓将为君,则隐之摄著矣。或曰,隐摄则何以称公?东坡曰:‘周公摄而克复子者也,故不称王。隐公摄而不克复子者也,故称公。史有谥,国有庙,《春秋》独得不称公乎?’此论亦未然,周公之摄也,诰命之际曰‘周公曰’、‘王若曰’,曷尝自称王乎?窃意鲁史旧文,必著隐公摄位之实,去摄而书公,乃仲尼之特笔,一以著隐之不当逊,一以著桓之不当立,二者皆非也。欧公论隐公、赵盾、许止事,皆未明《春秋》之旨。《春秋》之所以为《春秋》者,正当显微阐幽,若但直书其事,则夫人能之矣,何为游、夏不能措一辞哉!”

清·孙琮《山晓阁选宋大家欧阳庐陵全集》卷二:“《春秋论上》。《春秋》三论,原止一篇,此篇是三论之冒。一起将从圣人之说提出,压倒群言,三篇皆是此意。随即入《春秋》三子之说不可信,虚虚笼住,然后平列三事,断以圣言,束住三篇立言大旨。于是再起波澜,幻出难者三说,以为中、下二篇辨难之端。合三篇读去,便见经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