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圣俞墓志铭①（并序）
嘉祐五年，京师大疫，四月乙亥，圣俞得疾，卧城东汴阳坊。明日，朝之贤士大夫往问疾者，驺呼属路不绝。城东之人，市者废，行者不得往来，咸惊顾相语曰②：“兹坊所居大人谁邪③？何致客之多也。”居八日癸未，圣俞卒。于是贤士大夫又走吊哭如前日益多④，而其尤亲且旧者，相与聚而谋其后事，自丞相以下，皆有以赙恤其家。粤六月甲申，其孤增载其柩南归⑤，以明年正月丁丑，葬于宣州阳城镇双归山⑥。圣俞，字也，其名尧臣，姓梅氏，宣州宣城人也⑦。自其家世颇能诗⑧，而从父询以仕显⑨。至圣俞，遂以诗闻，自武夫、贵戚、童儿⑩、野叟，皆能道其名字，虽妄愚人不能知诗义者，直曰此世所贵也，吾能得之，用以自矜。故求者日踵门，而圣俞诗遂行天下。其初喜为清丽闲肆平淡，久则涵演深远，间亦琢刻以出怪巧，然气完力余，益老以劲。其应于人者多，故辞非一体，至于他文章，皆可喜，非如唐诸子号诗人者，僻固而狭陋也。圣俞为人仁厚乐易，未尝忤于物，至其穷愁感愤，有所骂讥笑谑，一发于诗⑪，然用以为欢，而不怨怼，可谓君子者也。初在河南⑫，王文康公见其文⑬，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其后大臣屡荐宜在馆阁，尝一召试，赐进士出身⑭，余辄不报。嘉祐元年，翰林学士赵概等十余人列言于朝曰⑮：“梅某经行修明，愿得留与国子诸生讲论道德，作为雅颂⑯，以歌咏圣化。”乃得国子监直讲。三年冬，祫于太庙，御史中丞韩绛言天子且亲祠⑰，当更制乐章，以荐祖考，惟梅某为宜，亦不报。圣俞初以从父荫，补太庙斋郎，历桐城⑱、河南、河阳三县主簿⑲，以德兴县令知建德县⑳。又知襄城县㉑，监湖州盐税，签署忠武、镇安两军节度判官㉒，监永济仓，国子监直讲，累官至尚书都官员外郎。尝奏其所撰《唐载》二十六卷，多补正旧史阙缪。乃命编修《唐书》，书成，未奏而卒，享年五十有九。曾祖讳远，祖讳邈，皆不仕。父讳让㉓，太子中舍致仕，赠职方郎中。母曰仙游县太君束氏，又曰清河县太君张氏。初娶谢氏㉔，封南阳县君；再娶刁氏，封平恩县君㉕。子男五人：曰增，曰墀，曰埛，曰龟儿，一早卒。女二人，长适太庙斋郎薛通，次尚幼。圣俞学长于《毛氏诗》，为《小传》二十卷，其文集四十卷，注《孙子》十三篇。余尝论其诗曰：“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盖非诗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圣俞以为知言。铭曰：
不戚其穷，不困其鸣。不踬于艰，不履于倾。养其和平，以发厥声。震越浑锽，众听以惊。以扬其清，以播其英。以成其名，以告诸冥。
【编 年】
嘉祐六年任枢密副使时作。《增订欧阳文忠公年谱》：“嘉祐六年，作《梅圣俞墓志铭》。”
【笺 注】
①梅圣俞：梅尧臣。《东都事略》卷一一五、《宋史》卷四四三有传，本书卷五〇有《祭梅圣俞文》。
②语：原本校云：“一作‘谓’。”
③兹坊所居大人谁邪：原本校云：“一本作‘兹坊大人谁也’。”
④于是贤士大夫又走吊哭如前日益多：原本校云：“‘走吊’二字，一作‘共’。”
⑤其孤增载其柩南归：原本校云：“孤，一作‘子’。一本无‘增’字。”
⑥宣州阳城镇双归山：原本作“某所”，据校语改。
⑦其名尧臣，姓梅氏，宣州宣城人也：原本校云：“一作‘姓梅氏，名尧臣，宣州人也’。”
⑧自其家世颇能诗：原本校云：“一本无‘自’字；一本‘颇’下有‘皆’字。”
⑨从父询以仕显：从，原本校云：“一作‘叔’。”梅询，《宋史》卷三〇一有传，本书卷二七有《翰林侍读学士给事中梅公墓志铭》。
⑩童儿：原本校云：“一作‘儿童’。”
⑪一发于诗：原本校云：“一本‘发’下有‘之’字。”
⑫初在河南：原本校云：“一本下有‘时’字。”《欧阳文忠公年谱》：“天圣九年三月，公至西京。钱文僖公惟演为留守。幕府多名士，与尹洙师鲁、梅尧臣圣俞尤善。日为古文歌诗，遂以文章名冠天下。”
⑬王文康公：《宋史》卷二八五《王曙传》：“王曙，字晦叔。卒。赠太保、中书令，谥文康。”
⑭“其后大臣屡荐宜在馆阁”三句：《会要·选举》九之一一：“（皇祐三年）九月十三日，赐国子博士梅尧臣同进士出身。”注：“以宰相宋庠荐，召试学士院中等，命之。”
⑮翰林学士赵概：《东都事略》卷七一《赵概传》：“赵概字叔平，应天府虞城人也。举进士，授将作监丞、通判海州。除著作郎、集贤校理，出知涟水军，移守通州，人为开封府推官。知洪州。同知宗正寺，知青州，改直集贤院。召修起居注。久之，除欧阳修起居注，朝廷欲骤用修，躐概知制诰，以母老，乞知苏州。入翰林为学士。皇祐二年，馆伴契丹泛使，遂报聘焉。以龙图阁学士知郓州，徙南京留守，拜御史中丞，遂除枢密副使、参知政事。英宗即位，再迁吏部侍郎。神宗立，进尚书左丞。数求去位，以观文殿学士、吏部尚书知徐州。明年，以太子少师致仕，居睢阳十五年而卒，年八十八。赠太子太师，溢曰康靖。”概，《宋史》卷三一八有传，《华阳集》卷六〇有《赵公墓志铭》。《翰苑群书·学士年表》：“（庆历八年）十二月，赵概以刑部郎中、知制诰拜（翰林学士）。”
⑯雅颂：原本校云：“一作‘风雅’。”
⑰御史中丞韩绛：《翰苑群书·学士年表》：“（嘉祐四年）三月，（韩绛）以左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罢（翰林学士）。”《会要·选举》一一之七：“（嘉祐四年七月二十六日）命御史中丞韩绛考试制科。”绛，《宋史》卷三一五有传，范纯仁《范忠宣公集》卷一五有《司空康国韩公墓志铭》，《名臣碑传琬琰集》上卷一一有《韩献肃公绛忠弼之碑》。
⑱桐城：宋代舒州属县名，治所在今安徽省桐城县。《元丰九域志》卷五：“上，桐城。（舒）州东北一百二十里。”
⑲河阳：北宋京西北路孟州州治所在县，在今河南省孟州市。《元丰九域志》卷一：“孟州，望，河阳三城节度。治河阳县。”
⑳德兴：宋代饶州所属县，治所在今江西省德兴县。《元丰九域志》卷六：“上，饶州，鄱阳郡，军事，治鄱阳县。紧，德兴，（饶）州东二百四十里。”建德：宋代两浙路睦州治所所在县，在今浙江省建德县东。《元丰九域志》卷五：“睦州，新定郡，军事。治建德县。”
㉑襄城：北宋汝州所属县，治所在今河南省襄城县。《元丰九域志》卷一：“紧，襄城。（汝）州东南一百五十里。”
㉒忠武：北宋许州之军额，治所在今河南省许昌市。《元丰九域志》卷一：“颍昌府，次府，许昌郡，忠武军节度。唐许州。皇朝元丰三年升颍昌府。治长社县。”镇安：北宋陈州之军额，治所在今河南省淮阳县。《元丰九域志》卷一：“陈州，上，淮阳郡，镇安军节度。治宛丘县。”
㉓父讳让：本书卷三一有《太子中舍梅君墓志铭》，可参。
㉔初娶谢氏：谢涛之女，谢绛之妹。范仲淹《范文正公集》卷一一《宋故太子宾客分司西京谢公神道碑铭》：“女四人：长适前进士周盘，次适殿中丞梅尧臣，次适太常博士傅莹，次适大理寺丞杨士彦。”本书卷三六有《南阳县君谢氏墓志铭》。
㉕平恩：原本作“某”，据校语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