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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刻,一种愤懑蛰伏在严子陵心头,让他真想一走了之。

他想起齐地,想起余姚老家那些质朴的村民,想起他们憨直的言辞,爽朗的笑声。想起云山苍苍,江水泱泱,那才是人间的天堂啊。往后余生,他想要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终日空垂钓钩,与清风共语,与鱼儿对谈,这应该不是侯霸之流所能理解的。同样,这样曲曲绕绕,言不由衷,也不是他所喜欢的。侯霸还是昨天的侯霸,他还是昨天的他,时间已经将他们送到一个适合自己的位置上。孰欢?孰乐?怕只有自己清楚。

很快他就复归平静。他已经不是那个时刻会拍案而起的严子陵了。他告诉自己,他是来看望老朋友的。对于侯霸,他完全没必要生气,虽然他们曾有交情,但那远不及同刘秀的万分之一。刘秀不来,侯霸自然不可能来,这是侯霸的智慧;而派个人来带封书信,这就是他的圆滑和世故了。一则让严子陵知道他已尽了故人之谊,二则不至于让刘秀和朝臣们有什么想法。也许,他还会马上向刘秀呈上这封回信,严子陵口授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这一点。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坐到窗边。远处青山含翠,近处几棵树上,一群鸟儿飞起,又落下。看来连鸟儿都眷恋这个地方。这样想着,他对侯霸又多了几分理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事事要周全,也是难为他侯霸了。

如果时间提早十年?他忽然想。

他当然会积极回应刘秀的征聘。

如果现在他接受征聘,刘秀会怎样安排他?如果让他坐上大司徒的位置,是否能比侯霸做得更好?

未必。他回答自己。

无论他是否愿意承认,属于他的时代真的已经过去了。在外游走多年,他已习惯放任自己的个性,纵情山野。要他改变自己,委曲求全,以适应一个曾经梦想的显赫高位,难了。

窗外,更多的鸟儿飞过来,喳喳叫着,像有什么喜事。严子陵喝口茶,站起身,看了一会鸟儿,慢慢走回床边,靠在床上休息。

刘秀就在这时候走了进来。

严子陵听见了,却没有起身。索性,他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这一刻,他的脾性又上来了,他想看看刘秀的反应。

刘秀还是那样年轻,却更加英俊神武。严子陵微睁着眼看了看,心里很是激动。他闭上眼睛想,原来时光作用于每个人身上的刻刀是不一样的。时光像一个沙漏,筛下大部分,却将少数人送上绝美的巅峰。

“子陵——”刘秀边喊边跨进卧室。

严子陵还是闭着眼睛。一起游学的那些日子,他们常常肆意嬉闹。

刘秀微笑着大步走到床边,亲热地靠着他坐下。

“子陵——”刘秀俯身喊着,一只手直接伸到他肚子上,一下一下抚摸。

他眉毛一抖,睁开眼睛。

“醒了?”刘秀笑着问。

他定定地看着他。

“怎么了?”刘秀问。

他又看见了那光环,当初新野初见时闪耀在刘秀头顶上的光环,只是,这光环今天已化成帝王的冠冕。

他正想开口,忽听刘秀叹了口气,说:“子陵,你就这么不想来相助朕吗,要朕一次次派人相请?”

严子陵握住了刘秀放在他肚子上的那只手。刘秀热切地伸过另一只手一起握着。严子陵想起,这仿佛是他们当年灞桥之别的场景。那一次,严子陵没跟他一起走,却把自己当时行医所得的钱都给了他。

刘秀似乎也想到了。他说:“子陵,这次你一定要帮朕,朕真的很需要你。”

严子陵沉思了一下,说:“侯霸来过了,派他的属下来。”

“朕知道。”刘秀说着,笑了一下。

“侯霸会是个好官,我却未必。”严子陵从床上坐起来,也笑了一下说。

“子陵你谦虚了,你可是朕心目中第一有才德的人。”

“不是每个有德有才的人都适合做官的。”

“你适合,还有人比朕更了解你吗?记得在太学的那些日子,咱们常一起评论时局。”

“那是十多年前了,你看,现在我已经老了。”

“怎么老了,在你这个年纪,姜子牙都还没遇见姬昌呢。”

严子陵摇了摇头,微微一笑。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凝望着远方说:“昔唐尧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

“子陵,朕竟然不能让你改变主意吗?”刘秀说着,长叹一声,满脸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