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风 起

3 风 起

顺治十六年(1659),初春的风轻拂大地,四明北麓远山含黛,春日云朵在化安山上空悠然飘浮。斯同在龙虎山堂拜谒老师黄宗羲。“披帷幽士在,相视已忘言。泽畔有知己,强为世外论。”在山间小住的几日,师友们推心置腹的谈书论道和远离凡尘的隐士生活让他流连忘返。他渴望潜隐山林,以诗书终老故乡。自幼亲眼目睹北方征服者对故乡的践踏,亲身经历万般磨难,父亲去世后的这段时期,斯同时常悲愤且消沉。

人的一生,总有点对抗的东西。人们不愿过全然顺从的生活,又不知道反抗过后出路在哪里,于是不断陷入纠结与迷茫之中。

“朽几败榻,残书数编,昕夕吟诵,忘其身之憔悴、室之呻吟也。士处今日,上无授粲之人,下无解衣之友,耕田不能,行贾不可,计惟有穷饿已耳。”斯同笔下描绘的前明诸生高斗权的晚年生活状态,也是清初明末遗民最为普遍的生活方式。在他们看来,气节比温饱更为重要,被改朝换代剥夺原有产业,切断从前奋斗之路的他们,宁愿选择“以生为死”或“戕生自残”的惨淡生存方式,或教书糊口,或逃禅为僧,或卖卜行医,过着世人难以理解和忍受的凄楚人生。

康熙四年(1665),斯同与二十多名青年学者在这一年春天前往兰溪,入黄宗羲门下正式受业。兰溪受业期间,浙东学术的成长也改变了斯同不甘“故国”灭亡的消极心态,他弃辞章之学转为援经入史,成为以经史为核心学术研究的甬上“证人讲会”中坚力量。

面对新的时代,读书人“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思想引领着实学思潮不断向纵深发展,他们或提倡躬行实践,或探论社会改革,或抨击封建制度,或重视史地之学。原本希望像父兄和老师那样皓首穷经的他,没有继续沉浸在孤独的忧思之中。兴亡更迭已尘埃落定,斯同走出山林,踏上了大隐于学和立功于史的道路。

斯同做出弃绝科举功名,以研究明史为己任的决定,这样的想法在当时与许多同学努力的方向相悖。对于科举时代贫穷的读书人来说,他深知自己选择了一条终身清贫的道路,更需要坚强的意志和淡泊的心态去潜心投入这项事业。

“浙东之学,虽源流不异,而所遇不同。故其见于世者,阳明得之为事功,蕺山得之为节义,梨洲得之为隐逸,万氏兄弟得之为经术史裁。”在“家国”覆灭的折磨中,史学滋养了斯同的青春。他想控诉,他想悲鸣,他想哀号,他片刻不息地想在“故国”已然湮灭的废墟里倾倒他生命的燃料。

彼时的宁波府,山清水秀,文人辈出,历史上多少曲折离奇在此发生消亡,多少传奇人物在此崛起落幕。在纂录明代史事,“以备一代之大观”期间,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给了斯同无尽灵感,从《西竹枝词》到明史《新乐府》的创作,他完成了从局部走向整体、从地方迈向全国的转变。

西竹枝词》以浙东历史和社会题材为主,吟咏了延自汉唐制度的一方热土和脉承中原的习俗与文化,字里行间无不展示着斯同对家乡山水风情的热爱。他也对家乡的历史人物、文物古迹作出鲜明评判,对地方名流和百姓生活作了热情讴歌。而在《新乐府》中,他以乐府之体,取明朝历史大事,参证实录、野乘、民间传说婉而成章。

真正让斯同登上新朝舞台的是康熙十年(1671)清政府发起的地方修志举措。就统治者而言,以盛世修志昭告车书一统和天下太平,进一步化解汉族士人与政府之间的潜在矛盾,掌握全国各地历史和地理概况,可谓一石三鸟。

宁波地方志自嘉靖之后一百多年里并无赓续之作,为了不使“先贤之行事愈旧愈湮”,把家乡历史传诸后人,康熙十二年(1673),斯同应宁波知府邱业邀请,与五兄斯选、乡贡生赵时赟等人参加了续修《宁波府志》工作,完成了共计三十卷的《邱志》。

康熙十七年(1678),清政府在长达八年的平叛战争进入尾声之时,出台了文化怀柔政策,下令诏举博学鸿儒特科。吕留良、顾炎武等前明遗民,或以“出家为僧”为要挟,或以“人人可出而炎武不可以出”为坚持,严正拒绝了与清廷的合作。斯同恩师黄宗羲也是坚决拒绝,但他推举了自己弟子万斯同。和力辞“鸿博”之选的人相比,参加推荐和考试的江南明遗学者更多。一年后,在考试中脱颖而出的“五十鸿博”被任命为《明史》纂修官,内阁学士徐元文被任命为监修官。

又是一年中秋佳节,斯同即将北上修纂《明史》。斯同的十五位亲友同学齐聚黄过草堂为他送行。

众人在鄞江边上把酒言欢,依依惜别。彼时斯同与友人已走过半生,阅尽世事变迁,如今命途各异,令人不胜唏嘘。触景伤情之下,斯同提议仿古人绘图纪胜,随即请人绘作《西郊饯别图》并题文记之。这幅画作,让中秋月夜的饯别盛情定格并保留至今。一张张被勾勒出的面目,一笔笔被描绘的风光,稀释了日子里艰涩的苦腥。只要画作还在,曾经的记忆就不会远去,往昔的情谊就成了一个充满敬意的回望。如今,这幅画作留存于宁波市白云庄浙东文化研究馆内,由西泠印社早期社员秦康祥之子秉年先生于1995年5月捐赠给天一阁博物馆。三百多年过去了,曾经的人已不在,只有那画中人与今天的我们共享这一轮皎皎明月。

时年斯同的老师黄宗羲已年近七旬,身为他史学第一传人的斯同将以布衣身份进入国家史馆,执掌朝野上下共同关心之笔,也使老师为之骄傲,这位大儒赋诗为弟子壮行:“莫道等闲今夜月,他年共忆此良辰。”

抵北京后,斯同毅然拒绝了监修官徐元文提出授予他翰林院编修官的好意,“吾此行无他志,显亲扬名非吾愿也,但愿纂成一代之史,可藉手以报先朝矣。”他向徐元文提出,一“不署衙”,二“不受俸”,就此住进徐元文在京私邸碧山堂。

这一年,斯同四十二岁,他的儿子万世标刚好在故乡出生。他抛妻离子,寓居京城,开始了人生最崇高而艰涩的追求。

找到践行一生的志愿并非易事。面对未知的付出与收获,舍弃当下的闲暇与自在需要有滴水穿石的毅力。这条路上,他注定是独行者。这条路,却是属于他的莫比乌斯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