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看白云初起时
方孝孺《题山水隐者》
回归乡野,读书人的生活像故乡的溪流一样缓缓流淌,但年轻的他,内心是苦闷的。
自小天资聪颖,被誉为“小韩子”,方孝孺在少年时期就曾经表明心志:“追忆少年狂僭,甫有知识,辄欲以伊尹、周公自望,以辅明王、树勋业自期,视管萧以下蔑如也。”
成为如同伊尹与周公一般的政治家,拥有令人赞扬的德行、过人的才华,辅佐君王治理天下,成就一代霸业而被后人称颂,那是他从小的理想。
是啊,自公元1357年出生的那一刻起,方孝孺的人生已注定被寄予厚望。
浙江省宁海县,自晋武帝太康元年(280)置县,相传有将军率兵沿海南下,一路怒波狂涛,至三门湾则风平浪静,遂取名宁海。明时,这里属于台州府,坐落在天台山脉和四明山脉之间,背山靠海,地灵人杰,实在是一处绝佳的避世之地。
这是一个文人世家,祖上四代皆是读书人。
高祖父方重桂出身进士,曾祖父与祖父都曾先后担任教谕职务;而到了父亲方克勤这一辈,历任县学训导、济宁知府,是洪武年间闻名的清官,在学术上也颇有造诣,是当时浙东程朱理学复兴的主要推动者之一,也是出名的大儒;其兄方孝闻力学笃行,终日以书为伴,可谓家学渊源,学术文化氛围浓郁。
方孝孺出生于这样一个世代业儒的家族,得到了父亲最为深邃的爱。
三岁时,方克勤便用儒家经典为他启蒙。五岁,当别的孩童还懵懂无知时,方孝孺已饱读经典,能背诵诗文,至六岁,他写出了人生第一首诗《题山水隐者》:“栋宇参差逼翠微,路通尤恐世人知。等闲识得东风面,卧看白云初起时。”很难想象,一个年仅六岁的孩童,其笔触之间竟然已有隐逸之意趣,显露出意境圆融之态。
传说,他在书籍典册里看到圣贤的名字或杰出将军的样貌,都会一一记录在纸上,极尽倾慕之意。至九岁时,便能背诵五经,比他的父亲更早了一年。
世间喧嚣,又怎能影响一颗纯粹又天真的向学之心呢?
正如他在《答俞子严书》中所写,十余岁时,每天端坐在书房内读书,碰到会心之处,即使外面钟鼓齐鸣、风雨大作,也丝毫觉察不到。而整个青年时期,他一直都严格要求自己每天读书的厚度必须满一寸,从不违反。
那是人生中最为美好的一段时光吧,少年在缑城的山水间,与清风明月为伴,与四书五经为友,安心读书而无他念,也正因此,后被誉为“读书种子”。
诗书与天地的滋养是一部分,来自家学的影响则是构成他人生底色的另一部分。
父亲方克勤,不但学问卓著,也是一位廉洁简朴、勤政为民的官员,在写文章时亦奉行不重文采、质而不华、平和明理的风格。
据说,他平生不穿纨绮之衣,常年着一布袍,每天只吃一块肉,如果当天不办理官府公事,则一天也不吃一块肉。如果外出办公,则一切应用之具都自行携带,在当地甚至不喝百姓一杯热水。
关于方克勤的故事有很多,选其中一则窥一斑吧。一次,兖州的官员派一个小童送两个水瓜给方克勤,他觉得此举有行贿之嫌疑,斥责了小童,并把水瓜原封不动地归还于主人。
正是得到这样廉而守礼、文以载道的言传身教,年轻的方孝孺早早地显现出了思想家的特质。
他写作了《幼仪杂箴》二十首,在这些文字里,方孝孺表现出了鲜明的儒家学养特质,无论是行跪拜揖、饮食言动的举止,还是喜怒好恶、忧乐取予的法度,一切都要有所约束,不可忽视。
“坐”要直背端貌,不可踞坐欹侧,宜如山之恒德;“行”要步子稳实,容貌舒坦,不紧不慢,行仁义之途;“寝”则宁心静气不妄思,睡姿既不可偃伏又不可仰尸;“言”则尤其需要谨慎,因为发于口为好坏褒贬之别,入乎人耳则为喜怒之分,用于人世,可成可败,传于书籍,为贤为愚,一言以蔽之,慎言是也;“食”则求俭,与其愧受珍贵膏腴之馐,不及野蔬藜藿之甘,与其尸位而享万钟之粟,远不如以有为而受釜庾之餐;“酒”有节制,不可贪杯失礼,妨碍家国之事。冠要正,带合身,穿衣如修德。笔不妄动,墨当爱惜,砚也盛存乾坤,纸用以立言载道,行仁义,以利其民。
他对自己的约束,在今时今日看来,可谓严苛至极,但如果不是自我要求极高之人,想必他的人生结局也会改写吧。
而在《杂铭》四十五篇中,他忧民仁爱的思想得到了进一步的深化和阐述,他的志向跃然于一行行墨色汉字之上,在一次次书写中,越发显得清晰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