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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家,他便去拜访丰坊。虽常年不见,丰坊的事他却时有所闻。

丰坊才华横溢,博览群书,正德十四年(1519)乡试第一,嘉靖二年(1523)中进士、授礼部主事。后贬为南京考功司主事,再贬为通州同知。

此时,丰坊已辞官归里,他出售了祖传的千亩良田,专心收集书帖名籍,亦赋诗作文,著书自见。

他们回忆抄书之乐,聚书之谊。丰坊不吝佳辞,写了歌行《底柱行·赠宪伯东明先生之江西》,称范钦为国家砥柱。范钦眼眶湿润,反复说着:

“知我者,丰坊也。”

丰坊将近年所藏示于老友,范钦又一次大饱眼福。丰坊慷慨地表示,喜欢的,就拿去抄。

这段时间,东明草堂内彻夜通明。他将从丰坊处借来的典藏珍本,以优质的白棉纸、精良的笔墨进行抄录。并规定字体大小、字行间距,严格控制工作量,以保证抄写者的最佳水准。

《崇文总目》(六十六卷)、《太平御览》(一千卷)、《册府元龟》(一千卷)等宋代大型官修书目,就是这样一页页抄出来的;占范钦藏书五分之一的明抄本也是这样一本本诞生的。

当然,一个月后,范钦又车马劳顿,赶往江西九江任职。

九江兵备副使衙门,简称兵道。主要职责是钳制武臣,训督战士。可山高皇帝远,实际无兵可练,更无饷可支。范钦一腔抱负难以施展,又远离政治中心,不免陷入了怀疑与迷茫。

恰在这时,叔父范瑫病逝。

他悲伤难忍。一边回忆叔父的恩情,一边撰写《祭讱斋叔父文》,可墨迹尚未干透,藏书家、好友杨循吉、陆深又相继去世。

所幸的是,两位藏书家不约而同将身后的很多孤本、善本无偿赠与范钦,托他保管。他的藏书陡然增加。

一眨眼,到了嘉靖二十五年(1546)。范钦擢升广西参政,负责东南要地桂平道,分管粮储、屯田、清军、抚民等事务。他却丝毫没有升迁的愉悦。他内心明镜儿似的,这官是越升越远,越做越难。

在古时江南人的想象中,广西就是天涯海角。那里瘴疠肆虐、蛮夷杂处,即使去做官,也未必能活着回来。

那时此地少数民族之间纠纷不断,几起事件后,他发现彼此只是行事方式不同,并无根本冲突,便以浅显的道理,讲解团结和睦、安居乐业的好处,民风也渐渐得以好转。可他还是适应不了当地气候,不久便心力交瘁,缠绵病榻。

为抒发郁闷,他写了《发江州》《始至兴安》《度桂岭》《夜渡龙江》《舟夜即事》《舜庙》《宿阳朔江》《落落》《闻阁老下吏作》等一系列诗作。闲来无事时,也将自己多年所写的诗词编纂整理,辑为书册。

多少个寂静的夜晚,他在灯下摩挲沉思,以驱散羁旅情怀,安顿漂泊无定的心灵。

长子范大德,一直水土不服。不料,年纪轻轻,竟猝死,范钦痛心疾首:“泪眼从风落,愁心仿水流。”可就在这时,他又接到奔赴新职的命令。

告别广西时,他在儿子坟前久久不愿离去。

属下见他一夜间白发丛生,只能用老办法予以缓解。他们将最新搜寻的《书经新说》,悄悄送到了他的手上。

他已习惯了翻阅粗糙的书页,可这次却明显不同:书籍版本古旧,手感却非常润滑。他意识到此事必有蹊跷。果然,几棵干枯的小草飘落于地。他弯腰捡起,淡淡的香气,缭绕鼻翼。

他连夜请教当地药农,原来这就是本地特产“芸香草”。

放眼望去,山前坡后,芸香草到处都是。翠绿的叶片,紫色的花朵,类似于薄荷的气息,被称为“香草之王”。世世代代,当地人将其放在衣柜里防蠹灭虫。

他隐隐觉得,老天爷要赏饭了,可能还是历史性大餐。

不是说,书虫如水火么?我要说,“墨润冰文茧,香销蠹字鱼”。

不是说,江南无善本么?我要说,“请君架上添芸草,莫遣中间有蠹鱼”。

范钦悲喜交加。冥冥中,苍天似乎领会了他的心意,在他最难熬的时候,赐予他如此珍贵的礼物。

嘉靖三十一年(1552),范钦担任壬子科福建乡试监试官,机缘巧合,认识了无锡诗人俞宪。他对范钦收藏的科举录向往已久,便提出恳请,欲抄录其洪武年间的“殿试录”,使之所辑《皇明进士登科考》更为完整。同时,范钦也得到了俞宪的相赠,所辑科举录愈加丰富。

科举录亦即科举制度中各类文件的汇编,谁是主考官、谁参与了考试、谁最终入围、录取人数等等,一目了然。收藏科举录,范钦是兴趣使然,也是一种眼光,一种意识,同时,他通过科举进入了官场,或许还有一种身份的认同。

所有收藏中,《洪武四年进士登科录》最为珍贵,那是大明王朝的首次科考。奉天殿前,朱元璋亲自出题的情景,恍若眼前;中举者一百二十人的姓名,赫然在目。况且,张本开阔,纸墨俱佳,古朴雍容中透着厚重的历史感。

范钦是怎样得到的,已无从考证,但他对科举录的着迷,却由此而始。

辗转各地,他先后集齐了宣德五年(1430)至万历十三年(1585),连续五十余科的登科录、会试录、乡试录,共三百七十余种。尤其《建文二年(1400)登科录》,已成孤本。

第二年,范钦又前往云南任右布政使。到任后,他发现布政使级别虽高,却形同虚设。工作主张无人可谈,具体事务也难以插手。

也罢,他干脆埋头写诗、撰文、逛书肆。其间,他收藏了《乾坤凿度》《周易古占法》《周易举正》《京氏易传》《关氏易传》《穆天子传》《孔子集语》《论语笔解》《郭子翼庄》《广成子解》《三坟》《商子》《素履子》《竹书纪年》《潜虚》《虎吟经》《两同书》《新语》……这些不被藏书家重视的通俗小说、类书、画谱等,他却慧眼独具,爱之藏之。

不料,第二年七月,他接到了来自宁波的噩耗,父亲范璧与世长辞,十几天后,母亲也随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