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忧民甚己溺”

3 大地上,“忧民甚己溺”

靖康之难后,宋高宗至南京应天府登基,建立南宋。之后又一路南徙,最终在绍兴八年(1138)定都临安。在张孝祥生活的年代,南宋以淮河—大散关一线作为宋金的边界,偏安一隅。南宋史学家将宋高宗赵构重建宋王朝称为一次“中兴”。对于南宋,其实中兴是一个没有希望的词。更确切地说,是一个给人希望,或者是好像看到了希望,最终却注定希望破灭的词。战争的阴影,民生的凋敝,亲人的流离,都是那个时代的烙印和煎熬。建炎初年,张家定居明州后,父亲张祁带着一家人寄居僧舍,生活窘迫,伯父张邵被朝廷派往使金又多年未归,祖母冯夫人担心他生还无望,做主让张孝祥承祧了伯父的宗嗣。父亲张祁才学颇盛又“负气尚义”,伯父张邵为国事果敢勇毅、“视死如归”,张孝祥在家国之难和贫苦忧患中长大,又在亲人的耳濡目染中以父为师,他精进求学,还很自觉地把自己的命运与国家联系起来,期待建功立业。

绍兴二十四年(1154),例逢朝廷科举。那时秦桧已专国多年,他想利用科举“潜规则”让孙子秦埙中状元,先是在礼部会试中使用阴私手段,取消陆游的入选资格,为孙子扫除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又与亲党们密谋筹划好了下一步的布局。而殿试时,在高宗的亲临下,最后的名次是孝祥第一,曹冠第二,秦埙第三,这让秦桧在朝野中大煞威风。年轻气盛的孝祥随即上书为岳飞喊冤,拒绝了曹泳请婚,彻底得罪了秦桧及其党羽。

后来张孝祥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说:“某乡持末学,辄冒首科。触宰路之虞罗,陷亲庭于狴犴。”他感叹自己一介文人偶然及第,触碰了宰相秦桧的利益,深受其害,却又无可奈何。所幸的是,秦桧不久就死了,张孝祥虽然没有遭受到更大的打击,但“利与害”仍然是官场的争端,“和与战”仍然是矛盾的焦点,他有时被议和派“穷追猛打”,有时又会被主战派“祸及池鱼”遭误伤,忽起忽罢,几经谴谪,仕途坎坷困顿,壮志难酬。

即便如此,张孝祥始终以强烈的家国情怀和建功入世的志意,在为官生涯中践行着“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理想。入仕后,在朝中历任秘书省正字、校书郎、中书舍人等职,“居庙堂之高”时为家国计上书言事,敢于批判苟且偷安的投降派,极力主张“益务远虑,不求近功”,建议选才择将,整饬军务;转任地方“处江湖之远”时,仍以勤勉之思执事,治理水患、赈济灾民、锄抑强暴,颇有政绩。宛敏灏在《张孝祥词笺校》序言中言其“治有声绩”:“连守三州,其施政颇能因地制宜,重点各别。静江有少数民族问题,故颇重视张仲钦之行边,予以很高评价;潭州如能年丰民足,便可消弭起义,故致力劝农;荆州则须内外兼顾,既要关心民瘼,又要备敌防边。”史称张孝祥“奋起于荒凉寂寞之乡”,他也常说自己祖上“世代为农”,“本是耕田农,饥寒实驱胁”,对下层百姓的疾苦感同身受。他作《再用韵呈仲钦元顺》诗赞张仲钦,“忧民甚己溺,稽古乃心醉。天衢行日月,发轫从此始”,赞美张仲钦关怀民众疾苦胜于关注自己。主政地方的时候,他以仲钦为榜样,不遗余力勤政爱民,深得民心。

任职抚州时,他发现这里“户乏中人之产,府无经月之储。贫吏乾没,既不哀杼柚之空;齐民无聊,皆去为囊橐之盗”,勇于揭露赃吏贪暴的现实,呼吁官府要理财以义,减少百姓负担。其间虽事务杂冗,仍在临川修建鲁公堂,纪念唐代宗时在抚州当过刺史的颜真卿,想以此来开启尊重先贤之风,激发民众的忠愤之气。离开抚州时,当地百姓自发“夹道送别”,此情此景让他感怀,作《去临川书西津渔家》,写下“无端此地成留滞,定自从渠有宿缘”,表达了自己转任多处并不是朝廷对他的放逐,而是与此地有缘,也流露出真诚的不舍。到任平江熟悉情况后,他专门向即位不久的孝宗递了《乞不催两浙积欠札子》,请求全免或者暂缓当年以前所有的租税,为遭受水灾的两浙百姓发声。他的奔走和坚持,成功让朝廷免了税赋,惠及两浙百姓。在潭州主政时,他更是践行“为政简易”,既不横征暴敛,也不严苛刑法,还筑敬简堂招徕四方学者,既可切磋学问,也可助益政事。赴任荆南那年,江陵城遭遇大水,冲毁江堤,城墙岌岌可危。张孝祥仅用了四十天就筑成高大坚固的新堤,解决了水患。了解到溃坝的原因是负责修堤的官吏把民夫挪作私役,“只清杂草”不做建设后,特作《金堤记》,建“青白亭”,取杜甫“江湖深更白,松竹远微青”的诗意,刻下江堤屡屡溃毁的原因,痛陈徇私舞弊之害,昭告属吏引以为戒。

在《抚州到任谢表》中,他表示要“求民之瘼,稍更珥笔之风;胜己之私,切谨佩韦之戒”,意思是自己要放下史官的笔,沉到最底层体察百姓疾苦,还要自我规诫,改掉急躁的毛病。经历过人生的腾起和罢谪的打击,他也在反思过往。绍兴三十二年(1162)二月,被重新起用知抚州后,又断续在平江、建康、静江、潭州、荆南等地任职,他始终脚踏实地,恪尽职守,并不是很在乎调任和罢官的“宿命”。《信谱传》褒扬他“莅事精确,老于州县者所不逮”,出守之地“百废俱兴”“民得休息”,留下很多佳话。他感受过最底层百姓最彻痛的苦难,感受过最真诚最热烈的欢送,他也把一颗为民的心贴在大地上,用强大的精神韧性,担荷起自己乱世之中壮志难酬的一生。

“波神留我看斜阳,放起鳞鳞细浪”,写下这句词的时候,张孝祥在黄陵庙遭遇风浪阻船,已滞留多日,原是一句达观风趣的抒怀调侃,未承想两年后一语成谶。乾道五年(1169)三月,他从荆州离任,转经岳阳、黄州、江州,游庐山,后返回故乡。六月,同年进士虞允文途经芜湖时,张孝祥不顾自己尚在病中,在一艘小船上为其设宴叙旧。席间既有老友相见的蓦然之喜,也有对当朝主和论调的无奈之恨,暑热加上体弱,以至于张孝祥“卧空舟而倏逝”,死生契阔仅在俯仰之间!

“波神”无情,一语成谶令人扼腕伤悲。“波神”亦有情,总会在月明之夜,请来月光铺就一条冰雪般洁白的路,渡引那颗澄澈的诗心,回到他曾经眷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