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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之路,并非一帆风顺。

雍正八年(1730)春,母亲勉励即将远行的祖望:“到国子监学习,他人觉得无非是得功名利禄、辉宗耀祖。我认为这是世俗之见,你应有得又有闻,在事业、德行、声望上都有所收获才是。”

他怀揣着母亲的殷切期望,从鄞县动身,在西门外西塘河边的码头乘船,过大西坝至姚江,再越曹娥江、钱塘江至杭城,然后经大运河北上京津。这个走法费时,但舒适省钱,又可沿途觅书访友,倒生出几分意趣。

江南的春天总是多雨,斜斜地细细地打在船篷上,有时候大,有时候小,春寒料峭,江面吹过来的风还是冷飕飕的,吹动手中的书页沙沙作响。一觉醒来,雨已停,明晃晃的阳光笼在江面和山峦上,远远地瞧见了岸上婀娜起来的柳枝,还有次第绽放、各色迎春的花朵。这些蓬勃的生机,使北上的青年心生愉悦。

爱书成癖的祖望,携书二万卷上京,兼车载之,行至山东境内,不太宽裕的盘缠见了底。他想到了族人全集初(伯父)在山东按察使衙门当幕友,便厚着脸皮前去借钱以解燃眉之急。

登岸后,他租了辆马车载上十几箱书卷直奔衙门。虽然通报之后半晌才得以相见,但伯父摆下珍馐佳肴款待于他,并转告主人潘使大人之意,希望投下一份门生名帖,别说区区北上盘缠,日后在京开销都可以包揽。

祖望进山东以来,已略闻潘大人的风评。伯父话一出口,他顿生厌恶,辍箸而起,离席。伯父不死心:“大人敬仰贤侄大名,这包银子是他心意,不投名帖没关系,交个朋友总可以吧。”祖望拂袖而答:“收了银子,岂不出卖自己的人格,我宁可求乞上京,也不受这怜悯。”候等的车夫知悉原委,感佩于一介书生风骨意气,有心免除车资。耿直的祖望却兀自脱下身上外衣,再从箱子里挑出较好的几件衣裳,典当抵了车资。在京师的叔父全馥,收留了衣衫单薄风尘仆仆的侄子。

在京数年,是祖望一生中最为起起落落的时光。初入京时,深得方苞、曹一士、李绂、杨名时等名流人士的器重和赏识。他们或惊讶于他经学上的造诣,或对他的读书细心、精于考难深表钦佩;或赞许他读书广博,而又永不满足;或为他的文章倾倒,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名动京城,这也为他日后埋下了隐忧。

祖望不愿亏欠陌生的车夫,对待师友更是一片赤诚。雍正年间,万经主编《宁波府志》,一直把修纂过程遇到的疑难杂症写在信里,频频寄给经史研究中颇有建树的祖望。在京备考的他悉心做着幕后英雄,不厌其烦地解答万老夫子的问题并附上资料。雍正九年(1731)春,厉鹗、杭世骏主编《浙江通志》,两人一致认为浙东众多篇幅的编纂非全祖望莫属。于是写信求助,并邀请他亲临杭州。

备战“秋闱”的祖望着实为难了。但他马上想到了两全其美之策,修书一封:他列出一沓文献清单,言明这些资料都在宁波家里,拿着他的亲笔信笺去找他的父亲便可。厉鹗、杭世骏半信半疑,辗转找到他的父亲,并呈上书信。吟园先生热情接待了远道而来的儿子朋友,并按书信所示很快找出了所要书籍,特别是孤本宋刊的《宝庆四明志》和开庆《四明续志》,史学价值不可估量。两人如获至宝,编纂宁波部分的难题迎刃而解。

乡试如期到来。翰林院侍讲学士李绂早已见识过十六岁的祖望才情,迫不及待通过好友房考官曹一士提前索阅了他的试卷,不出所料,一篇文章作得行云流水。“这个青年发展前途难以限量,今后必将成为王应麟、黄震(两人均为南宋末年浙东著名学者)后的第一人。”将青年祖望与两位大儒相提并论,可见评价之高、期望之殷。果然,二十八岁的祖望考取举人。可就在此时,远在家乡的妻子却因难产去世,勉强存活的女婴因没有母乳喂养也于七日后夭折。

噩耗传来,祖望悲痛欲绝。妻子多年来敬孝双亲,使其能专心读书著述,如今天人永隔,恨不能立即回甬。叔父悉心劝阻,这一南一北来回,不知又要浪费多少时日。在这节骨眼上,应该化悲痛为力量,考取进士才是最好的奠祭和告慰。悲伤的祖望选择了留下。

雍正十一年(1733),三年一次的会试如期到来,但祖望自己也没有想到,春闱时即惨遭淘汰。他回想当初两次拒绝北上,如今被裹挟在科考的浪潮里,一晃三年过去。他深知科考之路不可能一帆风顺,但对自己的遭遇又格外不甘,原来初审考官的喜恶便判他出了局。主持科考的李绂大人在落第生员卷叠中翻到他的卷子,阅览之后一如既往大为赞赏,可木已成舟,晚矣。

无缘秋天的殿试,祖望准备回家尽孝。但恩师李绂不舍,“若留下,我可以向吏部推荐应选博学鸿词,同样可以入仕,进翰林院”。学而优则仕,这些年盘桓于京都的他不就是为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努力着?于是,在前方投来一丝光亮时祖望再一次选择继续奔赴。

向吏部推荐应选博学鸿词,须有两位当朝大臣联合推荐。祖望不主动登门求取青睐不说,连户部侍郎赵殿这样的大臣几次屈驾光临都被他拒之门外。不喜欢的书不读,不喜欢的事不做,不喜欢的人不见,全祖望骨子里仍在坚持他的科举理想,应选之事不了了之。

第二年正月,乾隆皇帝即位,意外叫停了举荐博学鸿词。此时的祖望居住于叔父家中,一边备考,一边继续学术研究。李绂来访,看到他的居住环境,大吃一惊,一桌一椅一床一贫如洗。李绂惜才之心溢于言表:“住到敝舍吧,虽然也简陋,但总比这儿要舒服些。”

李绂家有一处名唤紫藤轩的清幽所在,很适合学习和研究。每当紫藤花怒放时节,一串串美如紫色云翳的花朵垂挂下来,古藤和新叶映衬着绚烂夺目的花朵,风漫过花叶,院里的空气都是清恬的。来自江西南昌的举子万孺庐已于一年前住下,不日后,祖望与之成为邻居。从此,三人常相聚一起,或讲学,或考证,或分韵赋诗,葱汤麦饭,互为主宾。在李绂诗集中,有不少三人诗酒紫藤花下的作品,其《七叠前韵赠全谢山》有云:“惟藤古可爱,开花艳且柔。布席当藤花,如坐紫霞舟。其古学所富,其艳文可酬。不知文字外,更有吾所求。”欢欣之意尽在其中。

自祖望借寓于紫藤轩后,他和李绂更为情投意洽。日子依旧清贫,但灵魂相契、志同道合的三人度过了两年多终身难忘的时光。在此时期,祖望和李绂尽情查阅和抄录了《永乐大典》中的珍本书籍,他还开始了《水经注》的研究工作。

清廉的李绂事无巨细关爱着这个后辈。囊中羞涩的祖望料理叔父后事一筹莫展时,李绂雪中送炭般送来一百两银子;见祖望无人照顾起居,又劝其早日续弦,并暗中帮忙留意。后祖望娶春台学士之女曹氏为妻,恩爱不疑,相伴终老。

甜蜜的爱情相伴,三十一岁的祖望迎来人生中的高光时刻。乾隆元年(1736),他三战连捷,高中进士。礼部尚书杨名时慧眼识珠,夸他品学兼优,是不可多得之才。入翰林院任庶吉士,旋又被荐应博学鸿词科。大学士张廷玉向皇帝上了一道“凡经保举而已成进士者,不必再与鸿博试”的特奏,使祖望与九月保和殿的鸿博试失之交臂,也失去了一次在皇帝面前展示才情和抱负的良机。

明眼人都看得出,彼时张廷玉和才高学广的李绂政见不和,拿他的得意门生开刀,明里排挤全祖望,暗里打击李绂。当全祖望顶着清闲之职入庶常馆,很快发现这里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一方热土,他专心致志于学问研究,心无旁骛,很快开辟出一片繁花似锦的新天地来,错失鸿博试的遗憾早已烟消云散。

翰林院里藏书之丰富,令他叹为观止。工作之余,他日以继夜地借阅抄录,每天的时间都显得那么不够用。《永乐大典》《水经注》中都有他迫切想要、在他处绝无可能得见的珍贵内容,他在心里美滋滋地盘算着:上万卷的《永乐大典》《水经注》多久可以抄完想要的篇章?一天抄二十卷,三年?或许每天可以再挤些辰光多抄一点……

这份孜孜以求学问的踏实劲、不事张扬的痴迷劲,与李绂等人的知心交往,快乐工作的样子落在张廷玉的眼里,又翻江倒海般掀起巨浪。这个手握重权的老人再下杀心,在庶吉士的考评中,私下授意考评官,直接送给全祖望一个“左迁出都”。

命运的罗盘倾覆,井然有序的学问研究也无以为继。“新晋”候补知县带着深深的遗憾和挫败感,决定远离官场这块钩心斗角的是非之地。

即将离京时,方苞找上门来,惋惜之余以三礼馆(成立三礼馆是祖望的主意)纂修之位诚恳挽留。自知不擅舞官场长袖的他谢绝之际,向方老夫子力荐了福建兴化前通判,一身真才实学、却久漂京都艰难度日的吴廷华。同是天涯沦落人,谦谦君子风范令人潸然。

至此,薄游京都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