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4
春风桃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历经十年,姚燮终于弃绝了仕进之路,回到了那方他最熟悉的天地。没有了对功名的执着,他似乎更自由了。
他想起了年少时出入于鄂坡斋那些人。他们有意地疏远着追名逐利之途,也无视旁人的目光,但求内心的自足与自得。而自己呢,尽管是对功名求而不得,却也不可不说是殊途同归。
巧合的是,此时他的耳朵已渐渐失聪,外面的世界离他越来越远。外面的世界远了,内心的世界就近了。他在精神上,回归到了年少时的纯粹之中。
此后,姚燮便在家坐馆教学,发奋著述,爆发出惊人的生命力。他写下了《今乐考证》一书,这是一部戏剧资料的集大成之作,对戏曲的缘起、传奇名称的演变、戏班的历史、声腔流派等都做了考察。他还把大量的时间花在了校正上,如冯梦龙《夹竹桃》、关汉卿《蝴蝶梦》《救风尘》、吴昌龄《风花雪月》《东坡梦》、王实甫《丽春堂》、马致远《汉宫秋》等,其中也包括好友叶元阶的诗文。
“君诗在吾几,君魂今曷归?仰见海月高,满我怀中辉。”
故人已逝,但是诗稿还在。而只要他还活着,对友人的情谊,便不会磨灭。
当然,作为一个才子,他依然喜欢宴游,喜欢雅集,喜欢与友人痛饮畅谈。只是此时的痛饮,比之年少时,多了几分落寞。这落寞,也体现在了与青楼女子的相处上。
四十七岁那年,他听闻吴县有位妓女,名叫四官,美艳无比,便兴致勃勃地邀友人齐学裘一同前往。四官施施然而来,姚燮见之,竟长跪在地,不住叩首。美人见一个老头伏在地上,模样滑稽,不由得笑了出来;笑声不止,姚燮便叩头不止。齐学裘称其“风趣如此”。然而这风趣,何尝不是读书人的一股子逆反与不甘?正如百年前的柳永,既仕途无望,只好流连花丛之中,自嘲“自是白衣卿相”;姚燮如今这般自轻自贱,也不过是用以掩饰自己的沉痛与激愤,用以守护自己的真心。
数月后,姚燮来到浮香阁旧址。《某心雪》中的女主人公,已不知所终。往事如烟,杳然不可追。他独自凭吊,卸下所有的荒诞不经,只余一片真心,呼唤着故人。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熟悉的人一个个离开了,这个世上可留恋的也就越来越少了。
同治三年(1864),姚燮去世,享年五十九岁。
他几乎暗合了今人对古时落魄读书人的全部想象。满腹才学,通音律,擅诗文,工绘画,藏书万卷,交友广泛,又有青楼女子倾慕之。而仕途的不顺,则是让他的这个形象更加纯粹。
念及年少时诸多前辈的期许,姚燮曾自嘲“衰废无成”;但他的光亮,是超越科举的存在。
道光十三年(1833),不到三十岁,姚燮的第一部作品集——《疏影楼词》就已刊刻行世。慈溪叶苑香曾评价自己所交往的三个友人的诗歌:明经之诗豪,山人之诗隽,而君(姚燮)兼擅,而闳富倍之。临终前,姚燮依然在为《蛟川诗系》选诗,这是他能为这片故土做的最后的事了。
诗书之外,姚燮尤爱画画;而所画的对象中,姚燮对梅花情有独钟。他的梅花图声名远播,不少友人都主动为图题诗。其中镇海人胡荣所写的,大概最贴近其气质:“我羡姚君禀性殊,不爱繁华爱清绝。”
那迷人的繁华,姚燮当然也曾追逐过;只是他内心秉持的,陪伴始终的,是清绝二字。所以,哪怕繁华落尽,依旧可得清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