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重 生
顺治六年(1649),这一年的秋天,鄞县发生了一件大事。在经历了鲁王监国政权的覆灭和宁波府的陷落后,各反清力量退居农村和山区结寨抗清,却遭叛徒谢三宾告密,反清义士被清军大肆捕杀,史称“翻城之狱”。而告密者谢三宾正是斯同父亲万泰的亲家公,这件事对积极参与反清活动的万泰来说影响至深,决心从此归隐田园的他把斯同兄弟从榆林迁回西皋别墅(白云庄)。然而此时的西皋别墅已满目疮痍,房屋被毁,庭院荒芜,连万氏陵墓周围的古松也被清军砍伐殆尽。
昔日人丁兴旺、车水马龙的日常已是遥远的回忆,家道破落的万氏兄弟在祖宅边荒废已久的薄田里锄禾耕耘,打鱼砍柴。谈笑有鸿儒的热闹场景被远离尘嚣的躬耕生活所取代。“生计怜如鸟,翻飞依故枝”“投间来此地,犹喜是吾庐”。故居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让斯同体味到结束逃难回归平静的充实和快乐。尤其是宁波的秋天,天地寂静,林木清瑟,万物清安,倏忽间忧思悲情在秋风中飘散。
一年后,回到广济桥故第的一家人,由哥哥们承担起外出谋生的责任,斯同则在昔日的寒松斋里跟随父亲读书学习。父亲向十四岁的斯同展示了南明忠臣烈士吴钟峦的遗文,这位崇祯七年(1634)的进士,在南明福王立国后,从曾经的浙江长兴县知县迁至礼部主事,清军攻占宁波后渡海到昌国卫(今象山)孔庙自焚而死。钟峦的遗集原先收藏于三元寺浮屠,在斯同父亲的请求下,这些曾记录在废纸反面,字迹模糊的诗文得以装订成册,题为《海外遗集》。
“商亡,而首阳《采薇》之歌不亡,则商亦不亡。汉亡,而武侯出师之《表》不亡,则汉亦不亡。宋亡,而《零丁》《正气》诸诗篇什不亡,则宋亦不亡。”在序文中,斯同得其中大意。他不能始终对抗海浪,也不能完全被动地跟随海浪,只能在与海浪的对抗和顺应中达到平衡,在不甘屈从的命运中去寻求自由和解放。国可亡而史可不亡,斯同怀着这份质朴的信念一遍遍展读吴钟峦的诗文并将它悉心珍藏。
十年易代,物是人非。恢复科举考试后宁波城内的读书青年开始组织起研讨史学、关心治乱、切磋诗词的“文业之会”,抱着“欲与天下诸名士角逐于翰墨之场”的想法,斯同开启了他读书治学的第一个重要旅程。
“临风漫咏秋思赋,泪入湘江百丈深”“十年不见笙歌乐,但看烽火照人衣”“兴来援笔作此歌,道余眷眷长相忆”。历经十年沧桑巨变的斯同,寄情于故乡的残破山河,时常以诗词聊以慰藉内心的伤痛,缅怀昨日的旧梦。
天下本来无事,纠结只在人心。以为有分有别,其实无古无今。随着时间的推移,斯同渐渐悟到历史已然不可逆转,眼前的一切恍如宋末元初的翻版,让人倍感陌生的大清王朝,他要如何选择自己的生活以安身立命?面对“学而优则仕”的出路,有人选择不仕新朝,以学问安身立命,择三五好友借酒浇愁,贪恋一时麻痹和片刻欢愉。然而酒醒之后,摆在眼前的依然是“无枝可依”的痛苦现实和饥寒交迫的生存困境。
父亲在外出谋生途中的意外之死,让斯同在生逢易代的纠结中渐渐明朗。在为父亲守孝的三年里,斯同在桃源乡应岙墓庐天天守望着祖先的青冢和父亲坟土未干的新墓。
季节更替,在花开花落的轮回里,在鸟啼虫鸣的往复中,斯同的世界显得格外清静恬淡。看着清风拂过坟头的长草,他想到静静躺在地下的列祖列宗,有的为国战死沙场,有的抗敌葬身海底,尸骨难觅。清朝统治者说过的那些要继续优待前明世家的承诺,早已随明朝的灭亡而消散在风里。易代之后的前明世禄之家大多因突然失去靠山和无才少能走向堕落,“有求为氓隶而不可得”者。而斯同并未因此一蹶不振。他深知万氏家族代代相传,并不仅仅因了簪缨世家的光环,而是血汗挣得的俸禄,是诗书持身的本领和忠孝不渝的精神。这些在斯同黑暗一团的世界中升起一点光亮。他开启了人生第一部史学专著《补历代史表》的创作,多年后这部专著成为清代旧史补续的开路之作。
幼年以来遭遇的痛楚和奔波,给二十岁之前的斯同带来无尽的创伤,现代人也许无法体会生逢易代的挣扎之苦。战乱过后的平静,诗书传家的庭训,兄长同学的激励,让天资聪颖、个性孤寂的他涅槃重生,走上“学问”一途。而于“学问”之中,他与“史学”结下不解之缘。
人生不是既定的轨道,是旷野。人生激越处,在于永不停息地向前,背负悲凉,仍有勇气迎接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