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守 岛

3 守 岛

身着道袍,头戴巾帽,几十年如一日,坚持明朝遗民装束。起初,岛内居民对于这位游走在乡野间,行事古怪、高深莫测的老者,总是投来疑惑的目光。每每沈光文尝试用汉语跟他们交流,得到的回应多半是白眼加沉默。一次不行,下回再试,没过多少时日,他跟当地的居民便熟络起来,甚至还有人从他口中学到了一句两句汉语,笑着同他打招呼。

“何不在此教授汉语?”沈光文的心思又活泛起来。长期被殖民加文化侵蚀,比起物质上的贫乏,更加可怕的莫过于精神层面的荒芜与缺失。眼看着中华民族的文脉就要在此消亡,他决定不再置身局外,着手创办私塾,教授汉语。郑成功去世后,沈光文因在《台湾赋》中抨击其子郑经妄图分裂台湾的行径,遭受迫害,便举家逃亡至目加溜湾。此时的他已年逾花甲,不仅贫困交加,乃至生死存亡都不由自主。

私塾就设在天妃宫(今善化区庆安宫)内,简陋极了,一张讲台,几张桌椅,再无其他设施可供使用。沈光文用他那夹杂着乡音的汉语,教孩子们念古诗,背儒家六经。先是三五个懵懂的孩子被父母送到了这里,私塾里传出浑厚的教授声,稚嫩的应答声。像施了魔法一般,越来越多的孩子被这美妙的声音吸引过来,小小的私塾很快坐满了。一张张生涩的小脸,灵动热切,沈光文感到自己实实在在像极了一棵老树,整日浸润着春的气息,很快也能抽出新芽来。

琅琅书声,像雨声淅沥,晨风呢喃,又像秋虫低吟……叫醒了耳朵。越来越多的人听到来自祖国母亲的呼唤,从前,他们不知道如何回应,而今,终于可以自喉咙深处,迸发出字正腔圆的唱和。

沈光文的教学事迹,在岛内被人们广泛传颂,同他一样迫于明朝覆亡,远离故乡来到此地的文人儒士们,受到感染与启发,纷纷效仿他的壮举,重拾旧业,重树学者风范。更多文明的种子撒播到角角落落,更多灰暗的心灵被汉语点亮。铿锵有力的民族之声响彻山野村舍,驱散了多年来被奴役、欺凌的阴霾。

自上岛以来,沈光文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富足,即使家中的米缸还是见底的时候居多。他为自己取了个雅号,自称“台湾野老”,闲暇之余,还附带着为当地民众讲解农耕知识、浙东民俗文化等,《二十四节气歌》正是经他之口,传遍全岛。他的每一天都在忙碌中度过,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需要解决,很快地,他又为自己寻到了另一份“差事”。

“土番初以鹿皮为衣,夏月结麻枲,缕缕挂于下体”,这是沈光文初到台湾时,对当地居民的印象。除了生活习性原始粗陋,他们对于疾病的认知更是堪忧。一旦得病,便当作鬼神作祟,从来不会使用药物治疗,大多宰牛、猪以祈祷。严重一点的,就请巫师、女巫前来作法驱魔。更有甚者,患了病就跳到河里洗澡,盲目地以为水流可以冲刷掉身上的病毒。他目睹不少病人因得不到正确治疗而死于非命。早在国子监求学时期,沈光文便掌握了大量的医理知识,加之走遍全岛编制《台湾舆图考》,对当地药用植物的分布、疗效也有了详尽的了解。于是,从最初见到有人患病,主动上前询问病情,提些建议,慢慢地,越来越多的患者开始上门求医,简陋的私塾又多了一项临时诊所的功能。遇到病得严重、卧床不起的,他还会主动上门诊断,不论远近,从不推托,活脱脱成了游走在岛内的“赤脚医生”。

一日,沈光文的忘年交——季麒光听说他身体不适,在家静养,遂上门探望。谁知到达沈光文住处后,哪里还有人影,原来他早已带病出门,为人治病去了。季麒光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奉清政府调抵达台湾,任诸罗县首任县令,初见沈光文,他正在天妃宫内替人治病,一袭僧衣,鹤发银髯,面容详和肃穆,季麒光看得入神,只觉如见到了画中仙士一般。待沈光文忙完接待他,已近日暮时分,共同的政治、文化理念使二人把酒言欢至午夜,遂成忘年交。沈光文坚守气节大义,在岛上传承中国文化,教学行医,令季麒光敬佩不已;而沈光文也同样敬重这位勤政为民的清朝官员,在远离大陆的海岛上,二人几乎成了彼此的精神慰藉。

望着眼前老友那张简易的床铺,以及来不及整理,随意堆在一处的破旧被褥,季麒光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一来疼惜年逾古稀的老友不顾自身安危,四处奔波;二来为他当下的惨淡境况愤愤不平,仁爱如他,为何连温饱都难以维系?只觉世人亏欠于他。

纵然多年来,无时无刻不在奔波劳碌,闲暇光景屈指可数,沈光文内心依然有一处空缺难以填补,那就是作为游子的惆怅。匆匆离乡之时,不辞而别的痛楚与悔恨始终在他心头胶着,唯有珍藏于箱底几十年的那件葛衣,让他感觉到与母亲,与故乡之间尚有一物相系……

思绪堆积如山,需要释放,他为此写下了大量的思乡之作。这些作品字里行间,饱含思乡之情,道尽游子的忧思与哀愁。1683年,曾许诺护送沈光文回鄞县老家的清朝官员姚启圣因病猝死,沈光文落叶归根的愿望,终成泡影。“梦里家乡夜夜还”深植在心中的故园,只能在诗词中一点点浮现。

七十四岁那年的春天,青梅待熟,油桐花盛如傲雪。沈光文会同季麒光等一众好友,创立了台湾历史上第一个诗社——东吟诗社,原本无处安放的情思,终于有了归宿。此后,他与加入诗社的晚明文人们,开创了台湾文学的先河——“乡愁文学”,时至今日,仍生生不息。

“从来台湾无人也,斯庵来而始有人矣;台湾无文也,斯庵来而始有文矣。”季麒光曾这样高度评价沈光文对于台湾的贡献。虽流落荒蛮之地,却从未丢弃民族大义,忧国忧民,他似解救众生于水火的慈悲佛陀,又如飓风送至台湾的光明使者,手执星光,至于暗中点亮中华民族文脉。

2012年10月29日,宁波市海曙区星光村,村民们依照传统习俗中的最高礼遇,以抬大轿的方式,恭迎一尊由宝岛台湾善化区庆安宫赠送的塑像。塑像落成,众人放下手头的活,将目光齐齐汇聚,只见他:修髯垂面,貌古神清,一手执书卷,目光坚毅从容,定定望向南方。

这位远道而来的先贤,正是沈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