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出 海

1 出 海

微弱的烛光上下跳跃,像极了仅一息尚存,退无可退的明朝余势。沈光文独坐房中,身上穿的仍是离乡时那件灰棕色的葛衣,两年来,它就像亲密的战友,随他四处漂泊,从未离身。前襟与袖口不堪磨损,生出粗糙的毛边。低头抚摩衣角,依稀记得母亲将这件亲手缝制的葛衣披在他身上的情形,“穿不了多少时日,待一变天,就该缝件更厚实些的了。”母亲用手细细掸平衣襟。窗外风声呼啸,一遍遍拍打着薄薄的窗纸,午夜的清冷像一条无声的河流,静静流淌汇聚,寒意自脚下漫过来,一点点向上攀升。想到不知何时才能穿上母亲为自己缝制的冬衣,一滴清泪无声滑落,渗透衣襟。

沈光文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远渡重洋,弃父母于不顾。

明万历四十年(1612),沈光文出生在鄞县(今海曙区栎社),父亲沈延履是个极为严厉的人,在他的管教下,他自幼饱读经史百家、通晓诗词歌赋。温暖明亮的秋日,当同龄的小伙伴们还在晒谷场上嬉闹追逐、摔跤打滚时,年幼的他已经能够“两耳不闻窗外事”,独自安静地坐在书房里念书识字。偶尔抬头,发会呆,数一数落在院内晾衣竿上的点点麻雀,便算作偷懒了。

聪慧勤学的少年不负众望,二十出头便得以进入南京国子监深造。年轻的沈光文,盼着有朝一日荣归故里,再到父母跟前磕上几个响头。以他的才华与学识,不说平步青云,起码也能觅得阳关大道,顺利前行。

然而命运总是悲喜交加,正如昼夜更迭,时而光明,时而晦暗。荣归故里的时刻没有等来,改朝换代的战鼓已震天作响,清军的铁骑一步步逼近中原大地。战争,叛乱,生灵涂炭,满目疮痍。“合久必分”,世人大多感叹一句,无力抗争,束手等待命运的安排,或被历史的车轮碾压至灰飞烟灭。孤傲的勇士们,则起身逆流而上,在历史的夹缝中,在深幽的暗巷里,紧握信仰的剑柄,奋起反抗。

1644年,吴三桂降清,打开了山海关的大门,清兵入京,历时二百七十六年的大明王朝就此瓦解,此时仍有一批抗清志士不甘故土沦陷,暗中蓄力,伺机而动,其中就有沈光文,他与张名振、钱肃乐、孙嘉绩等一众遗臣并肩作战,固守着最后一片尚未失守的大明疆域。清顺治二年(1645)六月,潞王降清,杭州被清军占领,不少州县也递上降表,归顺清朝。此时的清廷见大局已定,遂强制推行剃发令,强迫百姓在十天之内改依满人习性,剃去头发,只留一条可穿过铜钱的辫子,如有违抗者立即处死,即“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

清政府不曾预料,百姓无比抗拒丑陋的“金钱鼠尾”头,当然,本质上不能容忍的是对于传统习俗的践踏,“宁为束发鬼,不做剃头人”,人们不惜拿生命献祭最后的尊严。剃发令如一滴洒落的松油,使原本快要熄灭的复明之火重新点燃,火势迅速蔓延,秀丽江南,血流成河,浙东各地反清运动壮烈蓬勃,势不可当。身在台州尚未降清的鲁王朱以海,在众人的迎立下,七月十八日在绍兴就任监国,驻守钱塘江,改国号为监国元年。同时设立大学士、尚书、侍郎、都御史等各色高阶官职,沈光文因学识渊博,被封太常博士。

朱以海凭借“纯正的皇家血统”,被众人迎立为王,自然也保留了不少“皇家做派”。局势稍有起色,钱塘江畔立时夜夜笙歌,金迷纸醉。迷离的灯火,灼痛了沈光文及众多抗清志士的双眼,也照亮了驻守在对岸的清兵的营帐。“复明,复明……”沈光文一遍遍在梦里念叨,除了固守,除了执念,他无能为力。

次年五月,清军洞悉江浙一带久旱不雨,钱塘江水涸流细,趁机兵分两路,全线出击,钱塘江防线悉数瓦解。五月二十九日,朱以海在张名振等护卫下离开绍兴,经台州乘船逃往海上。

终是等来了不忍直面的诀别时刻。夏未至,空气中已蕴酿出几丝燠热,没人记得清上一场雨降临的具体时间,属于这个季节的葱郁像是被谁夺走了,举目,无边的焦黄与荒败。干枯的河床,敞着大口,似控诉,又似乞求,烟雨江南,似风干的无花果,了无生机。明州城墙外,立着位约莫三十开外的清瘦男子,一袭灰棕色粗布葛衣,面容忧怅,眼里却饱含沉着的坚贞。

他迟疑的脚步,不止一次地跨过城门,又不止一次地退了回来。马车经过,扬起的尘土,模糊了视线;归去的路,也在漫天风沙中消失不见……许久,他掸了掸落在身上的灰尘,凝眸向城门内深望一眼,便头也不回转身离去,向着无边的焦黄与荒败。

随后,沈光文在宁海的一个小渔村找了条渔船,行至石浦出海,于茫茫大海中,追寻鲁王踪迹。

那日的海风,好似林间的山风般呜呜咽咽;那日的浪头,浑浊有力,似跟他置气般推着小船直往岸边涌,又如一双无形的大手试图拦住他的去路……只要闭上双眼,离别的一幕幕总能清晰浮现,哪怕时隔多年。

就这样,沈光文自己也成了一叶扁舟,随风雨飘摇,再难寻觅停泊的港湾。

1652年,金门岛,简陋的居所内,不断响起幼儿啼哭声,声声化作利箭,直射父亲的胸口。妻子怀抱幼儿,四下踱步,又拍又哄,可丝毫不起什么作用。从清晨到午后,只喂了孩子半小碗薄薄的稀粥,家里再也找不到一粒多余的米了。“何当稚子困饿啼,绝不欲我作夷齐”,刚入不惑之年的沈光文,困惑了。

脚下的路越走越窄,已经到了不可回转的死胡同,如果最初是坚定的选择,如今则像是身不由己的逃离,但他原本是有机会走上“光明坦途”的。清兵刚入福建时,降清的总督李率泰迫切想要招徕明朝遗臣,颇有政治声望和地位的沈光文,自然也在劝降名单之列。

“以沈太仆的学识,若能助朝廷一臂之力……”李率泰亲自带了一箱重金、一纸任命书走进他的居所。“不劳大人费心,沈某自有主张。”不等总督把话说完,沈光文不假思索,当着他的面,将任命书撕成碎片,又将他和那箱重金一道请出了家门。

从鲁王、宁王,再到桂王,各派势力无不上演内斗党争,极尽争权夺势之能,抗清复明的星火业已熄灭,沈光文从不后悔一路的坚守。唯独此刻,孩子困饿的哭声,令他这么多年于心中建立起来的高墙大厦轰然倒地:他的气节大义,他的故国情怀,竟换不来一碗温热的稠粥,喂饱眼前啼哭的幼儿。

打从石浦出海,沈光文已深知,此生或许再做不成父母床前的孝子,那么眼下,他只想尽力成为一个称职的父亲。七月,他痛下决心,携带妻儿离开金门,想着开始稍稍安稳的生活,可安稳的生活在哪里呢?哪一个角落里,可以放下一张宁静的婴儿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