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之路
胡飞白 文
史浩
1106—1194
南宋政治家、词人
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
深潜进入一个人的独立世界以前,我们处于各自平行世界的广阔截面。无论那个世界多么深邃,或者充满各种奇异的构造,彼此都不发生交合碰撞,只是在那里,每个节点,每个偶然,每个机缘巧合,都是构成它们的必需品。
九百多年,对于整个时空长轴而言,显得过于微茫,可相比一个人的生命,就过于沉寂和久远了。史浩,出生于1106年的中国,距今九百一十余年。那是宋徽宗崇宁五年,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因为他的到来,又变得有些不那么平淡了。
他的祖上史惟则从慈溪迁鄞,直至曾孙史诏,四代都不曾迁居。史诏当时为宋代名士,以孝行闻。据说史诏孩童时就立下志向,严于律己,对待母亲极其孝顺,他师从甬城学者楼郁,居住在乡里,当时乡民间若有争斗,都到史诏处寻求裁决,而不去官府,可见史诏有很好的调停能力,被坊间信任。当时宋徽宗以“孝、友、睦、姻、任、恤、中、和”即“八行”,作为选拔人才的标准。朝廷网罗能人,便召史诏补太学上舍太守,史诏未去就职,而是迁居到东钱湖畔大田山专门伺候年迈的母亲。隔了几年,皇帝再召,史诏又因照顾母亲未赴任,宋徽宗为此嘉奖他的孝行,赐其“八行高士”称号。后人也有称史诏为“八行公”,并建“八行堂”以纪念。
巨大的宗族荣誉,在当时崇尚德行的社会环境下更显示出无形的精神感召力。史浩沿袭家风,并一以贯之。
幼承家风,恪尽孝道,是史浩的人生底色。
他到桃源书院求学,认识了一帮当时的学界贤达如汪思温、郑覃、魏杞、袁燮等人,也算是结上了书香的缘分。说起这个“桃源书院”也很有来历,北宋庆历年间,甬上五位贤达杨适、杜醇、王致、王说、楼郁联合开办了一个名为“妙音院”的学堂,首开讲学的风气。
王说又创办了“桃源书院”,书院最早由他自己祖上老宅里一个叫“酌古堂”的屋子翻修改造而成,后王说的孙子王勋,秉承家风考中进士,上书宋神宗,得到了皇帝亲笔书写的“桃源书院”御赐真迹。而史浩曾祖父史冀当年曾师从王致,从北宋到南宋,从庆历五先生再到史浩,像是一个个火炬手接力传承,虽然个人的力量微茫渺弱,几乎发不出什么大声响来,但历史将他们串点成线,连片成面。有家学底蕴的承托,有书院氛围的濡养,有好读书的一帮朋友的互助提携,史浩的成长可谓得天独厚。
史浩不仅在学养上有所承袭,从小在心性上也有过人之处:成熟、机智、大胆。据说有一次,史浩和弟弟闲来无事,在牛车上打闹嬉戏,当两人玩性正酣时,拉车的牛却莫名受了惊吓,狂飙奔突起来,弟弟被吓得大哭不止。史浩虽然年岁不大,心里也害怕,但还是表现出一种少有的临危不乱,他设法控制牛绳,眼看牛车快要散架时,几位热心路人挺身而出,追上牛车,史浩说:“先救弟弟,快!”最终众人稳住了疯狂的牛车,两兄弟安然无事。事后,大家称赞史浩,说他危急时处变不惊,危难中心系亲人,有大人物的风范。
时间来到了1124年,史浩十八岁。命运给他一个不小的劫难,父亲师仲去世,他要挑起家里的重担。父亲临终时把史浩叫到跟前,对他嘱托道:我不在了,你要承担起照料爷爷的责任。这种责任心此后一直烙在史浩灵魂里,他始终陪伴在祖父史诏身边,嘘寒问暖,毫无怨言。
直到战火烧到跟前,金人攻陷明州,史浩才不得不扶携家眷逃难。路途的艰难险阻,以及需要克服的重重困境,不是常人能够想象的,即便如此,史浩仍竭尽全力为这个风雨飘摇中的家族提供坚强的支撑。
祖父史诏时年七十四岁,生命终于走到尽头,史浩为此守孝三年。连年战争,家徒四壁,他“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婉言谢绝了亲朋好友的热心资助,种种生活的困境培养出史浩遇事不慌乱,有事能忍耐,处事多思考的持重坚毅的性格。
家道中落,时局战乱,亲人相继离世,史浩住到了峰附近,开始潜心读书自修,还为自己取了一个号——“真隐居士”,这么看来也确实反映了他当时的处境,避世消隐,也自得其乐。他住的地方距离天童寺很近,有时候闲来无事,恰好能够安心陪着母亲到寺院里进香。
迸云佛塔金千寻,傍耸滴翠玲珑岑。
春供万象当远目,响答两地纷鸣禽。
风摇野帻去复去,雨浥乳窦深复深。
寄声俊逸鲍夫子,莲社不挂渊明心。
这是一段不可多得的“慢”时光,从他当时写下的这首《天童育王道中》中可见一斑。诗中他自比鲍照,寄情陶潜,生活的沉困低落,丝毫没有磨灭他内心的志向,反而让他在天地间寻到了一份真意。
人与人之间的相遇都有相应的缘分。适当的时机,适当的场合,就会相遇,宏智正觉禅师和史浩便是这么两个人。禅师是天童寺住持,热衷倡导“默照禅”,弘扬曹洞宗风,到处修缮禅堂,扩大山门,广结善缘,在他的推动下,天童寺得到了兴旺发展,渐渐香火旺盛,闻名于浙东,禅师也被人亲切称为“天童和尚”。史浩在这个时期听了很多堂禅师的说法课,他认为禅师的说法高妙,一方面可开悟内心,启迪听众,另一方面又娓娓道来,让听的人如沐春风。意境高迈,既有恬淡的理趣,又隐含冷峻的审美。这种无形的熏陶令史浩颇为受用,对他精神世界产生着重要影响。
正觉在《默照铭》中写道:“默默忘言,昭昭现前。鉴时廓尔,体处灵然。”又在《坐禅箴》说:“不触事而知,不对缘而照。”他主张冥默静思,在混沌中进入一种处之泰然的状态。史浩通过内化和勾连,把禅师的这套理念吸收到自己身上。他在《赠天童英书记》诗中云:“学禅见性本,学诗事之余。二者若异致,其归岂殊途?方其空洞间,寂默一念无。感物赋万象,如镜悬太虚。不将亦不迎,其应常如如。向非悟本性,未免声律拘。”其中提到的“寂默”,显然是把正觉禅师“默照禅”的内核精神渗透到了自身的精神宇宙里。
心性相投,志趣相近,二人交往或许就是人生中最美好、最值得怀念的际遇吧。
南宋绍兴十年(1140),史浩与正觉游东湖,并题《东湖游山》,诗曰:“金襕禅老今大颠,坏衲蒲团日坐禅。我行不问西来意,消息还将方寸传。”不仅是正觉禅师,天童寺中还有很多禅师与他都结下了友谊。在《赠天童英书记》中云:“英师个中人,以诗隐浮图。……堂堂老阿师,道价东西徂。住山垂一世,学子纷云趋。”那位英师便是正觉的嫡传徒弟,同样是史浩的朋友,而“老阿师”无疑写的就是正觉了。史浩既性情,又纯粹,在东钱湖畔,天童寺里,留下了青年史浩恬淡隐忍又不迷失于尘世的身影。
人的转机,或者说历史的伏笔不会一直隐遁,终究会在特定的时刻显出样貌来。蛰伏的时节即将过去,史浩的人生即将迎来反转,仿佛江河百转千回之后的顺流而下。
绍兴十五年(1145)史浩中进士,并调余姚任县尉。向上的人生之路,即将次第打开。当地因为疏于管理,常有匪患打家劫舍。史浩想了个办法,将匪首捉拿归案,案子告破,史浩在任上有了第一笔政绩。但他不把这个荣誉揽到自己头上,县令十分奇怪。史浩对他说,这本来就是分内职责,有罪必罚,有案速破,这些都是卑职为官的义务,如果连这个都要让我一个人领赏,那传出去岂不是被世人耻笑。
从这件事中,可以看出史浩有着超乎常人的政绩观,他不急功近利,颇有政治谋略,为日后走上更高的地位埋下了有利的善因。
余姚县尉任满后,史浩到临安待命,秦桧曾想笼络他,派人捎信给他叔父说:“已留国子监书库官拟令侄。”史浩拒绝。不久后,因政绩卓著,史浩又被调遣出任温州教授,与此同时,担任郡守的是一个叫张九成的人,他是宋高宗当年亲自题名的状元郎,因此对他非常看重。而张九成在任上也尽心尽责,但因反对宋金议和及拒绝秦桧拉拢,遭到小人陷害,很快被贬谪南安军。
绍兴二十五年(1155)秦桧终于死了,命运又开始翻转,高宗重新起用张九成,史浩为人耿直忠厚,深得张九成的赏识和肯定。当史浩任期届满以后,张九成就把他举荐给了高宗,张九成成了史浩仕途上毫无疑问的贵人。缘此,史浩顺利来到了临安,被任命为太学正,又升任国子博士,作为京畿要地的政府要员,和天子接触也就更加频繁了。
仕途升迁中能得到贵人相助,也是史浩本人为人处世的成功。他既能在复杂多变的政坛独善其身,又能凭借高超的政治艺术帮助自己走向职业生涯的顶峰。
时代的洪流滚滚,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此时南宋王朝内部出现裂痕,外来势力虎视眈眈。赵构作为一个帝王,应该说具备了应有的气度和政治才能。史浩与他年龄相仿,心理相近,作为同龄人,他们都经历过靖康之难、建炎战乱,这些都增加了史浩对皇帝的同理心和共情感。他对赵构在这样艰难的时局之下,施行政治手腕来稳定朝政,表示了充分的理解、欣赏与敬重。
正是这份理解,拉近了高宗和史浩间的距离。人与人相处,无论是权贵还是底层百姓,都是相仿的,心意相通,则水到渠成。在朝廷中,高宗常向史浩询问一些具体的施政策略,史浩向他提出的建议包括稳定边疆要塞,凭能力任用官员。同时史浩还向朝廷推荐了一大批优秀人才,既有军事人才,又有谋略之士,高宗也很信任他,基本都能做到唯才是用。
岁月不饶人。随着年岁的增长,赵构对自己的生育能力感到灰心丧气,而底下大臣要求立皇储的呼声不绝于耳,于是他也就下决心立储。其实早在多年前,高宗就亲自挑选了两个孩子养在后宫,其中一个就是日后成了孝宗的赵昚,当时他名叫伯琮。听闻高宗决定立储,史浩提议说:“普安、恩平二王宜择其一,以系天下所望。”高宗听后龙颜甚悦。
之后,高宗命这两个王储候选人抄写《兰亭序》500本。史浩心知肚明,这分明是高宗对两位候选人的考验,就时不时去劝告这两个孩子:“君父之命不可不敬从。”没过多久,普安郡王就已经写好了700本呈阅高宗。而另一位恩平郡王,不知怎么的,一字未动。再等了数天以后,高宗又赏赐给两位候选人宫女数十人。史浩又看在眼里,提醒道:“是皆平日供事上前者,以庶母之礼礼之不亦善乎。”普安郡王真的就把史浩的话听进去了,并且确实做到了以礼相待,未越雷池半步。一个多月后,高宗把宫女召回身边,发现普安郡王的宫女仍都是完璧之身,而赐给恩平郡王的宫女已被尽数收用了。很显然,两人的格调高下立判,命运的天平很容易就向着普安郡王倾斜过去,他顺利成为王储。
1160年高宗先封普安郡王为建王,下诏给建王府配了直讲、赞读各1人。史浩被任命为建王府教授并且担任了府内的直讲,人生到了这一步,对史浩而言,可以说已经非常顺遂了。
没有卓识远见和高超的政治智慧是很难做到左右逢源的,史浩在立储这件事中处理得非常理性和冷静,既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偏颇,拉拢结党,也没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漠然,他费尽心血,又恪尽职守,这样两边都没得罪。
1161年,史浩官衔升至宗正少卿。恰巧这一年,金人又来骚扰南宋边境线,很多投降派的朝臣,要求保守行事,建王提出还是应该反守为攻,积极迎敌抗击,并且写下请战书,要求亲自上战场杀敌。这无疑犯了一个政治上的大忌,触犯了皇帝的威信。好在史浩及时提醒建王:“皇子不可将兵,应当以晋申生、唐肃宗灵武之事为戒。”建王这才猛然惊醒,让史浩帮写奏章,解释其中原委,言辞恳切。高宗看后,怒气才消。后来高宗听闻此事都是史浩在幕后出谋划策,对其赞不绝口。
作为内府官员,史浩在位不越位,心思缜密,逻辑清晰,有胆识,通谋略,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史浩并不是那种被动作为的大臣,勤政优政在他身上体现得尤为充分,他有自己坚定的政治主张,一切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这也反映出他内心有坚定的信念、民族大义和家国情怀。身在君王之侧,辅佐皇子,建真言、献良策,时常还能换位思考,时局动荡之间,替君主分忧解难,也就不难理解他能官至右相。
风雨如磐,在朝廷复杂的政治旋涡中,史浩也时常感到如履薄冰。一方面要提防小人,另一方面又要对皇上的心思做到事事洞明,因而心力交瘁。在各种政治角逐和权衡中,史浩终于看淡一切,向孝宗提出了辞官的请求。
史浩告老还乡途中,经过慈溪,慈溪地方官出城数里迎候,其他官员也纷纷前来参拜,将县衙挤得水泄不通。尽管史浩当时身份地位非常高,还是能做到谦逊有礼,对地方官吏有礼有节,这样一来反让县令感到不安。史浩便对他说:“阁下与之,有名分;某与之,为乡曲。自是不同。”
1194年,八十八岁的史浩终于走到生命尽头。孝宗追封他为会稽郡王。宁宗继位后,又赐史浩谥号为“文惠”,并亲笔书“纯诚厚德元老之碑”赐给他的家人。
纵观史浩一生,经历丰富,波澜起伏。历经徽宗、钦宗、高宗、孝宗、光宗五朝,他博学多才,深谙帝王心思,一方面帮助孝宗处理好与高宗的关系,另一方面在日常学习、生活中教育、保护孝宗,为帝王师,最终帮助孝宗顺利登上了皇位。史浩开启了四明史氏“一门三宰相”的辉煌家族史,四明史氏对南宋政权的影响是其他家族无法比拟的。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一颗经历过童年、青年、中年诸多艰难困苦的心灵,一个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印痕的男人,披荆斩棘,这条通往宰相的路可谓坎坷又漫长。但历史不会被浮云遮蔽,更不会轻易冷落谁,它最终选择了一个德位相配的人,史浩无疑是实至名归的。
漫漫宰相之路,也是他问心无愧的人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