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诀 别
继大中祥符元年(1008)一月“天书造妖”后,二月,紫云显见,如龙凤飞落宫殿。
三月,兖州父老请求真宗泰山封禅。
四月,真宗在天波门外修建玉清昭应宫以供奉天书,每天役使军民数万人,并封他们为“修宫使”。同月,天书再降功德阁。
五月,文官、武将,甚至蛮夷、耆寿、僧道二万四千三百七十余人请求真宗泰山封禅。
六月,天书再降泰山。
天命难违,宋真宗于是诏令天下:“封禅泰山”,以祭天地,谢上苍,扬名立万。然这才仅仅是个开始。
十月,封禅活动密集。
十一月,封禅活动已耗费八百万贯。
这一年,充斥朝廷上下、朝野内外的是一浪高过一浪的封禅声势。
这场闹剧的起因,大家都心知肚明。时间倒回到景德元年(1004),宋军在澶州城下射杀契丹大将萧挞凛,军威大振。景德二年(1005),真宗在明明可以乘胜追击,一举溃败契丹残余势力的关键时刻,却懦弱厌兵,签下每年给契丹二十万匹绢、十万两白银的“澶渊之盟”。一场唾手可得的胜利,却以赔款告终,举国上下,无不愤懑。怎样挽回人心呢?真宗重用佞臣王钦若,设计了这套天书入梦、泰山封禅的骗局,用以镇服四海,挽回天威。
每场历史的闹剧里,识时务者都会选择趋利避害,这一次,他们颂封禅、献谀文,以谋求一官半职;而对林和靖来说,那一封封“天书”,一道道旨意,一次次“请命”,却像一支支利箭射向他,射向他的志向,他的虔诚,他的清醒,他只好转身,一步步后退,退上了孤山。历史有时毫无逻辑可言,一个人的喜好与选择往往可改变历史的方向,还能使沉浮于世的凡人,都被这股洪流所左右。
宋时杭州有“东菜西水,南柴北米”之说,菜在东面菜市桥一带,柴米又要到城南与城北去买,而西湖在涌金门以外,退隐孤山的林和靖“富”得只有一池西湖水,生活贫陋可想而知。
又是一年大雪纷飞,他身着乱麻填充的褞袍,环顾四壁,自嘲唯有“一轩贫病”相伴,甚至有一年连粗布衣服也没的穿,只等着好心的邻人智圆法师送来一把蔬菜,因为“冻痕全共药锄深”,天寒地冻,种植草药的锄头难再植出青菜。
即便贫病交加,饥寒交迫,隐居的二十年间他漫迹山野,却从未踏入城内,连相去不过十几里的“梅青旧宅”,也未曾因怀恋旧年人事而涉足。
大中祥符七年(1014),安放“天书”的玉清昭应宫终于建成,耗时约七年,共建两千六百一十间亭台楼阁。各地的天庆观也相继建成。杭州城里日日人声鼎沸,一片欢腾,仿佛有了这些楼阁,整个家国便长盛不衰,世代绵延了。
此刻,林和靖站在巢居阁边的梅树下。乌云低沉,山雨欲来,孤山茕茕独立。风动,花瓣翻飞,落在他的脚下,落在他为自己掘出的七尺长,四尺宽的墓穴里,四壁是褐黄的新土,幽暗又阴冷,梅花铺成了挽联。他挥笔写下一首墓志铭《自作寿堂因书一绝以志之》:
湖上青山对结庐,坟前修竹亦萧疏。
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
想到司马相如临终时,汉武帝派人取其遗书,里面竟有建议汉武帝“封禅泰山,告成功于天地”的遗稿,林和靖笑了,从容又断然,他与司马相如岂是同流之辈?站在自掘的坟墓前,他无愧于心,此生最欣慰之事,便是从未趋炎附势,以假作真,写过拜请真宗封禅的诗文。
面对死亡的态度,决定了一个人面对生活的态度。他站在孤山上,远眺杭城。风雨之后,整个城市笼罩在落日金色的霞光中,这摄人心魄的繁华,在林和靖眼里,只有倦鸟归林,只有嬉笑而散的晚云,天地之间,越来越空旷。他的心里,只有一个“绝”字,他要与这乌烟瘴气的世事相绝,与过往的一腔热血相绝。他长吁一口气,俗世里,再无林和靖。
大地沉入黑暗,万籁俱寂,悠扬的晚钟却自灵魂深处响起,天光大明。安邦治国,他本欲有所作为,但终了却难有所为。西湖孤山,安放了他贯穿一生的坚持,也安放了他坦坦荡荡的余生。
真宗并未因他的诗与言行动怒,还仰慕他的才华,多次派人前去孤山看望,送去粟帛。不出所料,粟帛被林和靖转送到了西湖边的某处寺庙。他是明白人,道不同不相为谋,真宗之所以予淡泊名利之人以嘉奖,不过是为营造朝廷重视人才的氛围,起到安抚人心、稳定舆论的作用罢了。
天地闭,贤人隐。风自尧起,拂过南山东篱,拂过多少士人的命运,拂过中华文明的长河,如今它拂过孤山,落入林和靖的生命。二十年,避居山野,时光之长,青丝转白发;二十年,守志明节,时间之短,惊风飘白日。
孤山,与孤山上的林和靖,超越了时间的束缚,跨越了地理的阻隔,成为一个永恒的精神标杆。
1029年,天雷滚滚,击中玉清昭应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让这座耗尽天下财力人力,规模宏大、装饰精美的建筑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徒留一地荒草萋萋。而与之“对结庐”的林和靖之墓,却永久地留在了孤山,坟草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