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间,“肝胆皆冰雪”
张孝祥是张籍的七世孙。此张籍就是在中唐时期以诗歌名世的张籍,是写出“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千古秋思的张籍。伯父张邵、父亲张祁都有一些诗名,如此家学渊源,加上天赋和好学,让他有了成为优秀词人的潜质。赵翼言:“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生逢乱世又宦海沉浮,行游于“三湖七泽间”,张孝祥为后人留下了二百二十多首词和四百多首诗歌。生活于现实之中,精神底色、性格、经历、牵绊等很多东西都有可能会左右一个人的行为选择。而一首诗却坦承着诗人的一切,更如金圣叹所说:“诗者,诗人心中之轰然一声雷也。”从现实退至文字之中,可以“文如其人”,也可以隐身政治的失望、被遮蔽的抱负以及爱而不得的情感思绪。特别是那些承载政治理想和情感经历的诗句,经过时光的浅吟低唱、歌之啸之,再被我们阅读时,可能不似当初那么慷慨激昂和炽热滚烫了,属于诗人的踉踉跄跄,属于诗人的抵抗与坚持,却被我们真切地看见,确实仍“有足动人者”。
从仕十余年,他不是在赴任的路上,就是在卸任之后归乡的路上,行迹覆盖了大半个南宋疆域,走过了以芜湖为代表的江南、以桂林为代表的广西、以潭州为代表的荆湘等区域。如果把他的行迹在当时的地图上标注,最西南是静江府,最东是平江府,最北是建康府,最西北是江陵府,依次是现在的桂林、苏州、南京、长沙等地附近。张孝祥喜欢用诗词记载行踪,《于湖居士文集》中有些诗的标题就记录了他的行程。韩元吉评论其行旅之作曰:“逮夫少憩金陵,徜徉湖阴,浮湘江,上漓水,历衡山,而望九疑,泛洞庭,泊荆渚,其欢愉感慨,莫不什于诗,好事者称叹,以为殆不可及。盖周游几千里,岂吾所谓发其情致而动其精思,真楚人之遗意哉!”
在芜湖苦读、赴建康求学,有“取高第”的梦想成真,也有“祸及池鱼”的梦醒失意。那时,他是勇于进取的“斗士”,有着“致君泽民”的热情和“兼善天下”的抱负。岳飞被“莫须有”罪名诬杀后的十余年中,重压之下,万马齐喑,世人均噤若寒蝉,刚乘上仕途火箭的张孝祥却做了“孤勇者”,为岳飞辩诬,与秦桧一党“硬刚”。对于他来说,这是要露锋露芒刷存在感吗?非也!这是“士志于道”的满腔热血,是大丈夫的浩然正气。他写《六州歌头》,“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写出了惊涛出壑的忠愤之气;闲居芜湖闻听好友虞允文采石之战胜利,挥笔写就《水调歌头》,“雪洗虏尘静,风约楚云留”“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构想了采石鏖战的画面,他也想像当年的祖逖一样,乘风破浪,在长风大浪中追逐自己的理想抱负。
在广西,他感叹桂林山水之胜,“平生山水趣,岭海最奇绝”,并未“闻瘴色变”,而是以平和的胸襟面对境遇,一颗壮心深得自然滋养。三十六岁时,自称要“更读书十年”,在诗词创作上有更上一层楼的雄心,不料两年后即遽然病逝。其实离开广西那会儿,他就已无意为官,接到调任荆南知府的诏命,当即上表“别选名臣,使当一面”,到职后他又请求致仕,拖了八个月才获准离任。他最后的任职地是荆南,这里历史文化底蕴悠长,眼前的山光水色悦目,昔日的“楚国旧事”涤心,其诗词也迅速融入潇湘的“千山紫翠”中。宋魏了翁曾称赞道:“张于湖有英姿奇气,着之湖湘间,未为不遇。洞庭所赋在集中最为杰特。”历史的联想、个人的境遇、明山净水的激发,也使他的愤懑在山水里得到充分消解,他的思想进一步升华。
乾道二年(1166)六月,他从桂林启程,八月中旬到达洞庭湖,泛舟其上,写就名篇《水调歌头·泛湘江》:“濯足夜滩急,晞发北风凉。吴山楚泽行遍,只欠到潇湘。买得扁舟归去,此事天公付我,六月下沧浪。蝉蜕尘埃外,蝶梦水云乡。制荷衣,纫兰佩,把琼芳。湘妃起舞一笑,抚瑟奏清商。唤起《九歌》忠愤,拂拭三闾文字,还与日争光。莫遣儿辈觉,此乐未渠央。”他化前人诗作,用历史典故,还引经援史,糅合个人对历史、神话、现实的感知,将眼前景象和追思古意浑然融于一体,以宏阔的视野把情感倾泻到文字之中,让读者产生一种天上人间、神思飞动的审美感受。他言“《九歌》忠愤”,已然识得《九歌》真意,把屈原视作虚空里可以共情的知己,坚守心灵澄澈,清醒浊世,在楚国的天空下,与屈原一起俯瞰世间纷纭。六月的沧浪间,词人一定低吟着屈原赋里渔父之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在无边的精神世界里遨游,全然忘却眼前得失,超乎物外了。
还有一首《念奴娇》写得更为澄澈豪迈:“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词中写的是接近中秋、波平浪静的洞庭湖之夜。置身水月明丽、上下交辉的朗阔空间,他用自己冰雪一般的肝胆连接天地山水,词中世界呈现出与其高洁品行相契合的莹透。他以温热的情感向浩瀚宇宙敞开心扉,还要独泛沧溟,以湘江水做酒,以北斗星为盏,邀请天地间的万物作宾客,雄豪的气势展示出超越世俗的心胸和精神力量。“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这是他从云端望向人间,月在天上,心在身上,念念开阔,万物空明,逸气盈胸,读之令人心沉气静。
张孝祥有豪气,亦有深情。绍兴二十六年(1156),在家人的安排下,娶表妹时氏为妻,两人一起生活了仅四年余,时氏就逝世了,之后他没有再娶。对于妻子早逝,张孝祥仅写了几篇悼文,并未表现出太过悲恸,可能与曾经青梅竹马却被迫分开的李氏有关。他与李氏相识于锦瑟年华,相逢于金兵南下的战火,相惜相恋中很快未婚同居,还育有一子名“张同之”。他也筹划过金榜题名之后迎娶李氏,但囿于当时的社会环境和家族遭际,他不得不辜负了李氏,选择了对外隐瞒此段感情,在成婚之前把李氏母子送往桐城浮山,后来再也没机会与李氏相见。这样的情感经历也使得他的爱情诗作凄婉悲伤。在《念奴娇》中他写送行,恨自己“不如江月,照伊清夜同去”;在《木兰花慢》中他写情人间分别赠物,“正佩解湘腰,钗孤楚鬓,鸾鉴分收”,用一连三个动作写出了离别催发的急促和不舍;他写“凝情望行处路,但疏烟远树织离忧。只有楼前流水,伴人清泪长流”,离别时刻无风景,只是看流水,流水多情,看烟影,烟影朦胧,写尽了离愁别绪。
自隋唐至两宋时期,儒释道三教加快了认同与交融,日趋融汇调和。张孝祥出生在寺院,居住、做官也在当时禅宗最兴盛的地区,与禅僧交往比较频繁,以佛道思想观照历史和现实、自我与世界,他构建起化解内心与外界冲突的心灵秩序。他与宗杲禅师交游甚频,后者在住持阿育王寺时,曾与之共赴“东南佛国”天童寺朝拜,并在“镇蟒塔”下的路亭题匾额“揖让亭”,记录下宗杲、正觉两位大禅师在小白岭作揖相让的故事。据说,此亭直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修公路时方才拆除。他参宗杲竹篦子禅,在作诗上“转自己归山河大地”。他说“诗在千山紫翠中”“扁舟湖海要诗人”,创作要走向山川和社会,寻找“源头活水”,倡导自然平淡的诗风和观物见性的自由抒写,这些思想十分难能可贵。诗法自然是诗文的“活法”,道法自然是人的“活法”,这也是他身处逆境时的一种精神寄托,随缘任运,心灵总会得到片刻的平静和安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