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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彼时每个士子必经的考验。姚燮也不例外。
他的开局无比顺遂。
道光十四年(1834年),二十九岁的姚燮赴杭州参加乡试,中举。
中举,对于读书人而言是命运的一大节点。它赋予读书人的不仅是身份的象征,更是仕途的入场券——远赴京师参加春闱的资格。春闱即会试。来自全国各地的士子们将于春季齐集于京师,参加由礼部主持的考试,故有此名。通过会试,意味着有资格参加殿试。届时将面见天子,成为真正的天子门生。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与朝堂不过一步之遥。
不仅如此,中举的背后,还有更为切实的社会利益。正如《儒林外史》中所描写的范进,中举后,“果然有许多人来奉承他:有送田产的;有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仆,图荫庇的。到两三个月,范进家奴仆、丫鬟都有了,钱、米是不消说了。张乡绅家又来催着搬家。搬到新房子里,唱戏、摆酒、请客,一连三日。”
可想而知,多少人为了中举皓首穷经,多少人在中举之后欣喜欲狂。而姚燮,一举便得以高中,心中的自得与自满可想而知。那段时间,他意气风发,走马赌场,一掷千金,乐此不疲。曾有一夜,他竟然输了数十万。
狂歌度日,纸醉金迷。美好的未来,正对这个尚未见识过社会残酷的读书人徐徐拉开帷幕。
次年春天,姚燮踏上了进京折桂之旅。
这个旅途,他走得潇潇洒洒,热热闹闹。一路上,呼朋唤友,飞觞走斝。经嘉兴,无锡,镇江……过淮北,渡汶河……他不是在赶路,而是行游,一步走来一步看。天气一日日回暖,他的心也越飞越高,几乎要到天上去了。
是的,我就是要到天上去,到蟾宫去折桂。他满怀着期待。这种情绪如此醉人,以至于第二年他回想这段旅途时,依旧心神荡漾,不由自主地写下了诗篇:“去年三月下淮北,人晚飞涛翠群绿。”“去年三月渡汶水,柳自春风水自波。”
然而很快,现实就给了他迎头一棒。
三月,会试;四月,发榜。榜上无名。
姚燮有些发蒙。这是他人生中所遭遇的第一次重大挫败。但他很快就调整了心态。京城,毕竟是天下一等一的才子荟萃之处。尽管如此,自己未必逊色于人。一定是之前太过散漫了,但凡多用功一二,必然能够鱼跃龙门。他心中憋着一口气,在送别了同郡诸人南归后,决定留下来,第二年再战。
留下来的另一个原因,则是贵人徐宝善。在前一年浙江的乡试中,徐宝善担任副主考,姚燮的才华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得知姚燮落第,欲留在京城为明年会试做准备时,便热情地邀请他入住自己位于宣武坊南米市胡同的壶园。
对姚燮而言,那是一段几乎可以媲美鄂坡斋的美好岁月。徐宝善爱惜人才,邀请入住壶园的年轻士子除了姚燮,还有沈肇熙、沈元祁等诸多士子。才子们济济一堂,缔造了一个青春的、诗意的世界。他们纵情欢乐,谈诗论道,欢度着岁月。很快,姚燮就凭借才华,折服了群英。宴游、画梅、作诗……姚燮尽情地施展着自己的天性。
他所往来的,有文人雅士,也有伶人娼优。前者折服于他的诗与画,纷纷为他梅花画册做题跋,令他名声大噪,求画者络绎不绝;而他又将所得画资,都花费在了酒楼歌场之中。不仅如此,他还为伶人作传奇,即剧本,由梨园播之管弦,成了另一个关汉卿,另一个梁辰鱼。
他的才名,越过了壶园的高墙,躁动了整个京城。
这自然离不开徐宝善不遗余力的举荐。对这份知遇之恩,姚燮深刻地感怀于心。他曾写道:品非结绿,愧受韩昌黎之知;煦若春风,常依程明道之座。(《复庄骈俪文榷》卷四《〈过庭录〉序》)将徐宝善比作韩愈与程颢两位大儒——他们不仅在诸儒中享有盛誉,更在提携后进上不遗余力。自己这个普通的读书人,能得其垂青,何其有幸。
但这里毕竟不是鄂坡斋,他也不再是那个被前辈们宠爱的稚子,很快,就有人向徐宝善告状,罪名便是“轻狂”二字。
他轻狂吗?是的。
但这足以够成罪名吗?两可之间。
好在有徐宝善。对于姚燮这个才子,他不仅欣赏他的才华,也懂得他的性情,所以他愿意爱护包容,并尽可能地为他遮挡流言。甚至,此后他越发地厚待姚燮。
姚燮并非愚钝之人,对那些敌意,也并非毫无察觉。处于风波之中的他,以诗歌抒怀:
“……由来憎谤起纤末,使予动足深渊临。荆州匿爱入肝腑,感通一气逾磁针。若蒙尘垢得湔洗,空翠重见阆风岑。程门喜作一年住,窗驹过隙何骎骎……”
是徐宝善的庇护,成全了他梦幻般的京城时光。
但才子之病也由此显露。他似乎忘了留在京城的初衷——会试。会试的日子一天天逼近,而他却耽溺在这声色犬马、醉生梦死的生活中。
很快,会试的日子又到了。不同于早前的自信满怀,此次姚燮已隐隐有了落第的预感。考毕,便写诗自嘲:
“番市谁能识宝砗,文章自古有笼笯。要骑上界三霄月,恐误长安一度花。蠕蠕人同蛾出茧,謷謷自笑马生牙。梦边多是孙山路,莫咎朱衣罩眼纱。”
他写自己的怀才不遇、明珠蒙尘,笑自己的年岁徒长、科考难成。
四月,放榜,果不其然,再次败北。郁郁之下,他萌生了归意。
京城的浮华,终究是一场不真切的梦;而他,也终究要从梦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