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于冬季
姚十一 文
屠隆
1543—1605
明朝传奇作家、戏曲家
我已是一具残骸。疼痛和腐朽将身体一点一点蚕食。被褥刚刚换过,干燥,散发浓烈的熏香,只是用不了多久,就会被脓水浸染。郎中刚刚离开,我劝他不要再来,我的病,来自骨髓深处,来自过去,无药可医。
院子里传来孩子的笑声,柔卿起身出去,笑声消失了。我想告诉她,我想听他们笑,而不是哭。
“喝点稀粥吧,父亲。”玉衡的声音。
我闭上眼。他才二十五岁,那么年轻,就要失去父亲了。我为他难过,哪怕是一个有着坏名声的父亲,也多少是种损失吧。
“我再为您焚一炷安息香吧。”玉衡说。
我教过他的,他都记得清楚。
“黑芸香要选河南短束城上王府的,琴材里铜面梓底的最好,……藏书得趁梅雨之前晾晒入柜,放芸香、麝香和樟脑,用纸糊住缝隙,对吧,父亲?”
我点头,他的确认透着告别。
大约过了半日,又或许只有一会儿,我觉得冷。
“是下雪了吗?”我问。
“八月里怎么会有雪?”
“我听见下雪的声音。”
“您一定听错了。”
我分明听见了,那确是脚踏在坚硬的雪上,和冰块断裂的艰涩声响。过去的声音慢慢来找我了。它们潜入无法启齿的伤口中,和这具身体一起,控诉我放浪的一生。
我的故事从冬天开始。
那是二十八年前。万历五年(1577)十二月初八,我离开桃花渡,踏上通往京城的路。那年我三十四岁。天气很冷,梅花已白,妻子柔卿为我挎上行囊,这份囊装,家里备了足足一月。瑶瑟没有哭闹,她才三岁,却已懂事,那时的她也很健康,会背几首小诗。当时的我,无法想象她会在二十七岁的年纪离开人世。
长风呼啸,一路北上。半月后,船行至姑苏,停靠在阖闾城下。没日没夜地赶路,我头疾发作,在水声和城上的人声中昏昏睡去。恍惚中,有人唤我的名字。睁开眼,面前是一张俊而不羁的脸。这张脸在往后的日子里时常浮现。他说,他叫王樨登。我一下子反应过来,自己已身在苏州了。王先生师从文徵明,名气远在我之上,他屈尊到来,我又惊又喜。他带了吃食,又将我扶起,那晚聊了什么我不记得了,但他的到来,使我忘了病痛,忘了身处简陋小舟,忘了是在寒冬的夜晚。他是我进京赶考路上交下的第一个朋友。第二日,他目送我离开,告诉我回来时还在老地方等我。
船行至晋陵是最冷的时候。河面结冻,风从木板缝中灌进来,冰面破裂的声音像缓慢拉出了一把锯子。如果船在寒冰中停滞不前,我也许会冻死在河上。我只好和船夫一起用镐凿开坚冰,辟出一段窄窄的通道。碎冰块浮在水面,我随手抓住一块,抛向冰面,它顺势滑行,迅疾如风。船夫说,你是我载过最惬意的客人。我说,这是我坐过最摇晃的船。
第二十三天,船行至扬州时,已是除夕夜。岸上有烟花。船夫把缆绳系到岸边,下船去买春联和芝麻秆。我独自守着船上的行李,从行囊中翻出一只柑橘,是瑶瑟悄悄塞在我的书箧里的。橘子一瓣一瓣入口,这是我品尝到的最初的牵绊滋味,这种滋味在未来的日子里逐渐被欲念和求道的渴望取代。如今回想,那时的我,那条路,是那么干净质朴。我情愿一直在路上,心怀憧憬地往前走,心里装着甘美的想象——如期抵京,参加会试,参加殿试,看看京城的天,走一走京城的路。努力做好一个儿子,一个丈夫,把生活没有赋予我们的东西慢慢填补。
船上的日子,我总是想起父亲。我是家中最小的儿子,母亲生我时已四十五岁。我六岁入里塾,十四岁得秀才,乡里人常常拿我和父亲比,说父亲有个好儿子,将来一定能出人头地。父亲已经老了,他的人生早就望到尽头。父亲年少时喜欢四处浪迹,骑马持弓,行侠仗义,之后静心读了几年书,终究没能走到功名这条路上。成家后,跟着乡人做买卖,每每下海捕鱼,别人满载而归,他却险些让风浪掀翻船只。父亲不是读书的料,也不是经商的料,但他是个有趣的人。他会讲笑话,爱侍弄花草泉石,无论什么难事,他都一笑了之。“无肠公”的美名不是白得的。因而他的死亡,也多少带点漫不经心。二十四岁的一个夜里,我梦见父亲。他痛苦地跟我告别,却仍像说一个玩笑。那时我在龙游开馆教书谋生,赶回家后,正是父亲头七。因为院中的几盆菊花失窃,父亲连夜陪守,不幸染上风寒。
除夕夜,下起了雪。我们抱着行李上岸投宿,旅店门扉紧闭,不是满客,就是价太高,不是我能负担的。祈求在堂屋歇一晚也不能够。我只好让船家打了两壶黄酒暖身子,船家说,上一次他渡举子进京会试,也是这样的飞雪,只是当时有客店住的,他有些埋怨,但我无能为力。我们在船上蜷了一夜。那晚,我梦到了父亲。
翌日清早,我们扫去船上的积雪,上岸买一天的吃食。商铺门前彩灯上斜斜地覆着一层白雪,穿着新衣的人用笤帚清出一条宽敞的走道。馒头铺热气腾腾,香料铺馥郁袅袅,卖冷肉的吆喝不迭。手捧神像版画的孩童一路跑跳着,头戴重瓣牡丹的女人和醉汉撞了个满怀。新年让人目不暇接,我不敢停留太久,用住店省下的钱买了一支京花发簪,一包蜜饯。
继续登舟北上,一路破冰而行。晚上,行至邵伯湖时,河道被坚冰覆盖,船行再次受阻,离岸又远,我们不得不在湖上过夜。我习惯了露宿,把自然当作房间,把船当作床,无论怎样都能睡得着。何况,有这样静美的夜色相伴。长堤如绢,冰白浩渺,无垠的暗夜里,炉子微弱的火光支起一片小小的天地,像极了新婚之夜,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我有些想念柔卿。她嫁给我时不过及笄之年,又小我整整十六岁,身上却有一种韧性的美,做事有条有度,为人安静自持。往后很多年,她也是用这种韧性陪伴在我左右,担待我的任性妄为。我罢官后,我们一起居家修道,她自此收起了那份美,不再对我敞开。
元宵,到徐州,又遇上大雪。我解鞍下马,在徐州停了两日,游览彭城故都。然后继续北渡黄河至山东,过河北浡沱河,二月初四,整整五十七日,终于抵达燕京。
如今,我仍然怀念这段漫长的旅程。穿过最冷的冬日,一个人应付寂寞、寒酸、头疾种种,内心却有简单的快乐。后来,再走这条路时,就不是这样的心境了。
“父亲……父亲。”玉衡在唤我。
眼皮和舌头往深处坠落。我得说些什么,好让他知道父亲不愿轻易死去。
“把《鸿苞》烧了。”
“您要什么?”玉衡凑近。
“把《鸿苞》烧了……”
玉衡不响。
“多言必失,不要自作聪明。”
“儿子知道。”
“戏班若能演就继续演,也是一份生计。若不能演,也别勉强,散了也好。”
“是。”
“香案,好好供奉。”
玉衡答应着。
远去的记忆在生命尽头破茧而出。
“许多事您都不必放在心里了。”
许多事,我都不必放在心里了,因为没有时间了。
我中年得志,中年失势,为官七载,罢官后一心扑在两件对立的事上:诗文和修道。修道之人要摒弃文字之欲,我做不到。这两条路我走得格外辛苦,直到此刻,生命之焰即将熄灭时,我仍然不确定,我是否走在正确的路上。
生命最后的十年,我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度过。这十年,是滚烫的,也是冰凉的。我忏悔、祈祷,一脚踏仙道,一脚入佛门;这十年,我诅咒、彷徨,沉溺欢愉,醉心戏曲夜宴;这十年,我只是我自己,不是谁的父亲,不是谁的儿子,不是谁的丈夫。我不顾一切地舞蹈,不顾一切地走在前面,却不知道前路为何路。
这十年,是在母亲离开后慢慢失控的。
万历二十四年(1596),深秋满月夜,红烛摇曳,执手盟誓,我儿金枢和沈懋学之女沈天孙的新婚之夜。孩子出生时,我和懋学兄就定下这桩婚事,如今礼成,也是对已故的老友一个交代。那晚真是高兴啊,四世同堂,亲朋满座,九十八岁的母亲也怯怯地讨了杯喜酒喝,我们都说,她能活到百岁。喜结连理的喜悦维持了一月余,十一月二十六日,初冬的冷冽刚刚降临,母亲在睡梦中离开人世。
我在冬天,埋葬了母亲。
母亲在时,觉得自己还年轻,是个孩子,无论如何,有母亲看着。在颍上和青浦做县令时,她时常劝勉我要勤勉,要清廉,要谨小慎微。她知道我的性子,过于狂放。母亲走后,我便不是孩子了。漫长的十年,我的生活陷入一片虚无。是因为母亲的离去,我才失去忌惮,成为现在的模样吗?不对,我只是做了一直想做的事。我成全了自己的狂浪,这最热闹,也最冷寂的十年,我是这样胡闹着过来的——
万历二十五年(1597),东南名士云集金陵。当时,朝廷新布恩诏,复了我的冠带,此时,距离我被罢官已整整十三年。朋友都替我高兴,说有望再入京为朝廷效力,是意外之喜。他们不知道,去京城的路有多长,有多冷。我将十三年前脱去的官袍重新穿上,前往夜宴。在场的人被我吓了一跳,他们杯中的酒惊落到妓女的衣裙上,我大笑起来,唤来寇四儿,她为我斟酒,我为她吟诗:了相思,一夜游,敲开金锁纽,正逢夤夜夕阳收,柳腰儿抱着半边,红唇儿未曾到口……什么恩诏,什么抱负,什么官衔爵位,不过是黄粱一梦。他们都说我醉了,不知道反省吃过的亏,他们把我吃的亏都归于这些狂语淫词,我偏偏不在意这些,我会因为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成为历史的边缘人物,我的狂妄会覆盖我的才情。我知道,但那又怎样。他们未必敬我,但这样的我他们一定爱看。
如今,我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徘徊在记忆的迷雾中。我渐渐看清,我的痛苦源自我追求了不该追求的事物。我被所求之物奴役一生。
我四十奉道,五十四岁长斋持戒,因罢官早,生平所寄唯有三教和诗文戏曲。然而,昙阳子于其夫墓前坐化后回转度人之期遥遥无望,金虚中的道法又虚幻模糊,龙沙之谶一次次落空,入仙门的愿望离我越来越遥远了。我一度怀疑,只是凭着悟性和运气摸索,有可能走向完全相反的路。我奉行痴愚、拙朴,我苦修内外丹道,希望离佛更近一些,离道法更近一些。可是我一无所得。好在后来,我终于找到修道和诗文之间的桥梁。五十六岁那年,我写成《昙花记》,颇为自得。世人都喜欢歌舞,我便以戏事佛,用传奇阐释佛理,千百人中有一人因戏而改,便是我的功德了。自此,我的生活又有了新的寄托。
万历三十年(1602)中秋,那天是晴天,我和曹能做主人,设西湖大会。泛舟品茗后,我携自家戏班在金沙滩陈氏别业演《昙花记》。好友冯梦祯、俞安期、沈德符也一同观赏。他们知道我对演员有要求,演员登台前均需斋戒,不能行淫欲之事。可他们却不知道我对观众也有要求,我说,看到圣师天将登场,各位需起身立观。朋友们都觉得理应如此。
我的戏台,风雷、烈火、巨蛇、猛虎、鬼兵轮番上演,观众沉醉其中。我的戏台,有生,有死,有幻象,有现实,有度人的箴言和秘密。至尽兴处,我装扮成伶人的样子登场,台下立刻掌声雷动,我和他们打成一片,我在自己的戏中哭闹,大笑,真是痛快。
秦氏园、凌霄台、烟雨楼……我带着戏文从一个舞台上去,从另一个舞台下来,可是观众里没有母亲,她那么爱看戏,却没能看到儿子自己导的戏。
今年夏天,我完成最后一部戏曲《修文记》。五年前,瑶瑟死了,这部戏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怀念和祝福,我希望她像戏中人一样,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幸福。
玉衡说很多事都不必放在心里了,我知道,他说的,不是戏,不是佛事。
“有京城来的信吗?”我问玉衡。
“只有汤先生的,您已经读过了。”
“今早我听见送信的屠六和你们说话。”
“他只是经过,小驻了一会儿就走了。”玉衡漫不经心地看向窗外。
他不喜欢京城。母亲和柔卿也不喜欢。万历十一年(1583)秋,我从青浦调至燕京,擢升为礼部仪制司主事时,玉衡才三岁。京城漫天的风沙和雨后的泥泞让人苦不堪言,但看不见的危机才是它真正的匕首。
初为京官,礼部的事务不多,闲暇的时候,除了焚香读书,就是和京中好友喝酒观曲儿。我虽俸禄不高,又没有什么积蓄,但时常和朋友们相聚一处。一次在酒楼请朋友吃饭,酒钱不够,不得不把腰间的银带解下,剪了些银子作酒资。王季夏太史还为此写了一首《销带行》记录我的窘况。虽然贫苦,却不妨碍客人登门,加之当时我小有名气,性格洒脱,因而相知往来者众多。
第二年春天,前首辅张居正被抄家,几年前,好几位朋友因为弹劾他夺情而被贬,如今,两千四百余两黄金,十万七千余两白银,首饰、玉带、蟒衣、珍珠、玳瑁都成了他重罪的佐证。我听刑部董郎中描述时,被这样一笔巨大的财富深深震撼,我无法描述这是一种骇人的振奋还是庆幸。
在礼部供职时,我认识了生命中很重要的两个人。一个是汤显祖。显祖小我七岁,是新科进士,我到礼部时,他恰巧在礼部观职实习。我和显祖一见如故,互赠诗文。后来我两次去遂昌找他,我们一起研读董解元的《西厢记》,批阅校注,畅谈心得。我们坐船去松阳,听周宗邠抚琴,吃麦豆饭。也曾在读到好友丁此吕被诬留下的诀别信时相拥而泣。
另一个是西宁侯宋世恩。
在礼部供职的第二个秋天,李言恭说要介绍一个大人物给我认识。李言恭口中的大人物是一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叫宋世恩。他的先祖曾在永乐年间以征西功封西宁侯,他的父亲承袭爵位不到两个月就病故,因此他三岁袭爵,从小便熟稔纸醉金迷的生活。李言恭把我介绍给他,是因为他需要一个教授诗文的老师。我初见他时,觉得他很好相处,谦恭儒雅,立志要脱去貂裘,做个真正的诗人。我自然不敢当他老师,就以兄长自居。后来,他大摆宴席,邀请我和一些布衣诗人相聚,喝酒谈诗,作乐听曲。他知道我喜欢戏剧,更是高兴得不得了,叫我指点家乐,我有时也会换上戏服,扮作伶人登台入戏。
那个秋天,酣歌达旦的日子我无法计数,我和佘翔、黄之壁经常出入西宁侯府邸,直到深夜才回。我喜欢侯府的白苎、扇箧,喜欢热闹,喜欢和少时完全不同的生活。后来,我们的交游不再局限于个人,我认识了宋世恩的妻子,她通晓音律戏曲,常在帘后听曲,有时候会慰以香茗。一次,小侯爷说要来家中拜望母亲,想到要为了一点可怜的体面,柔卿便要典当首饰,惶恐多日,好在并未成行,免了我的尴尬。
重阳日,我和小侯爷、佘翔、娈童采菱一行三十余人登西山。席间,采菱行酒,客人每喝一小盅,他陪一大杯,喝完一巡的时候,小侯爷因和客人说话,没看到采菱行酒,怎么也不信他的酒量,后来,采菱又喝了一巡,小侯爷连声赞叹,竟然脱下蟒衣,送给采菱。我们说,既然得了蟒衣就不能徒步了。于是小侯爷把马也给了采菱。
夜宴支撑着京城枯燥的生活,直到万历十二年(1584)十月二十二日,这种热闹被彻底击碎了。
一张弹劾的诉状递到圣上面前,上疏的人是刑部主事俞显卿。我对这人的记忆停留在青浦,那时,他曾带诗上门求教,我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他的诗,只是应付了事。可现在,他给我的罪名是:淫纵。
俞显卿控诉我和小侯爷借游宴携通家淫乱,我和宋夫人亦有不轨,在他的诉状中,侯府成了翠馆,官署成了青楼。两日后,我整理思绪,上疏自辩,可处罚已经下来,圣上将我革职斥逐,小侯爷罚俸半年。告状的俞显卿本人竟也被革职削籍。
我从来知道,混迹官场,必须无皮无脸,无心无气,无肝无肺。我不喜欢迎合,也不喜欢伪装,对我来说,罢官算不得什么大事,它迟早会到来。真正令我无法承受的是,将我驱逐出去的是一个丑闻,一桩不了了之的官司,没有人听我说话,没有人和我对质。人们对“淫乱”的畏惧和信服,远远超过了杀人纵火,人们对道德捍卫的需要远远超过了对真相的渴望。
十一月,寒意渐起,我为母亲戴上绒帽,扶柔卿和孩子上车,采菱还了马和蟒衣,一起踏上离京的路。
我从庶人到六品官员用了二十年,从官到庶人,却仅用了两天。我给最重要的朋友一一去信,我写给王世贞,写给王锡爵,写给胡同文,告诉他们被诬的始末,我需要有人和我站在一起。我为人疏狂,好风月之事,像我这样的人,绑上一个丑闻,似乎理所当然。他们是否信我,信几分,我不确定。
那个冬天,我们在离京不远的潞河边暂住。十二月,河风刺骨,桌椅都是冰凉的。柔卿炖了白菜汤,一家人挨着炉子冒出的白汽取暖,像回到生命的原点。母亲望着结冻的河面感慨,她和柔卿来京的时候,船被巨木撞破,带来的书籍都淹入河中,这果真不是一个好兆头!当时她害怕极了,不是怕自己死掉,而是怕丢了家里唯一值钱的,也是我最骄傲的珍宝。我们怀着对彼此的愧疚和无法诉说的心事度过了冬天。
春天,潞河解冻,我解开缆绳,任船南下。
“父亲一定在名单里。”玉衡说,他的声音越来越不真切。
“父亲那么多年潜心修道,一定能得偿所愿。儿子昨日去天童寺,回来时遇到一个白须僧人,他面容青春,哪里像七十的人,想必和聂先生一样,是位高人,儿子让他卜了一卦,他说近日家中有喜事,想必父亲……”
他努力说着我想听的话,我知道自己这一口气不长了。
六十二年,一路走来是平顺的,也是艰涩的。中年得意,少时落魄,受人爱慕,也遭人诋毁,偶尔富足,时时拮据,相逢的喜悦和死亡的痛苦谁也没有更胜一筹。在旁人看来,我的一生无尽热闹,随心所欲。可对我而言,我只是痛苦地平衡着各种关系。我将儒学视为嘉谷,将佛教道教视为甘浆,来平衡儒释道三教的关系;我将著书的伎俩变成阐述修行的工具,从而弱化文字之欲和修道的矛盾;我将饮酒作乐视为人生得意须尽欢,用来抚平禁欲不成的羞愧心。我让所有需要变得合理,我说服自己也试图说服别人,这便是我这辈子在做的最难,也是最重要的事。我在对立的事物中彷徨三十余载,辛苦寻求化解之道,可是啊,我不禁要问,是谁将它们对立起来的呢?这所有的一切有没有可能是徒劳一场呢?度过一生最好的方式是怎样的?我留下的最有价值的东西,我并不确信,只有等待时间的解答。它会证明给后来的人看,我漏洞百出的一生,究竟值不值得。
“父亲……儿子还有一事。”
我用一个艰难的吞咽回应。
“那几个孩子,怎么打算好?”
“汤科和陆瑶……你帮忙照看,他们要是有难处,你不要推辞。”
“儿子知道。”
“你们兄妹三人相互扶持,多走动,不要失散……”
“是。”
“我的病,不要再和外人讲了。”
“是。”
柔卿把念珠塞进我的手心,我想握住她的手,她退开了。孩子们来到我身旁,口口叫着爷爷。
我的故事从冬天开始,注定要化成一场大雪落下。
“冷……”
“父亲,睡吧,要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