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年底,吴文英为孙惟信葬礼,只身去了杭州。孙惟信客死他乡,妻子弟兄都先他而亡,竟至无人料理后事。多亏众友人张罗,葬在了西湖北山水仙王庙旁。兄长翁逢龙是其诗友,亦赶赴而来。
看着棺木入土,吴文英回想起此前种种交往:李方庵的得子宴会上,两人点起线香,比谁先写成一首;又有一次他遇到旧欢吴门老妓李怜,大生感慨,邀友人们分韵同赋。
丧葬费用大多是杜范、赵与筹承担,两人一个是朝中重臣,一个是太祖十世孙,他人谈起,也算是身后荣光。然而两人今天未曾前来,也是,被赠之人与赠词之人,本就不在同等位置。
空中开始飘雪,站着的人肩头都蒙了层薄薄雪花。吴文英没有御寒的厚衣,周身起了寒意。有人在高声念诵墓志铭,他突然被里头那句“以家为系缧,以货为赘疣,一身之外无他人,一榻之外无长物”击中。
今日之花翁,又岂非他日之我呢?
“梦窗,我去雇马,我们去湖边散散心。”见吴文英伤感,翁逢龙提议。
两人骑马,一前一后在断桥上行。吴文英看着兄长的背影,想着上次见是春天,也恰恰是在西湖,柳絮吹满了衣袍,是夜,灯下对谈,几至天明。兄长二十来岁就中了进士,为杜范荐为通判,虽然住地相隔不远,但各有公事家庭,相聚也并不多。说起来,弟弟翁元龙久居黄岩,也许久不曾相见了,立春日风雨中饯别,仿佛还在眼前。兄弟间独独他过继吴家,从此异姓,三人区隔,大概自有其命运。
苏州仓台幕一职已不足给用,杭州毕竟为都城,还是要在此处寻机缘。环顾西湖,吴文英近乎直觉地意识到,自己又将流落至这座城市。
雪落湖中,转瞬消融。桥首亭上和路边屋宇倒是积蓄了一些,平白添了几分寂寥。
一逗留便是半月多,转眼就是除夕夜,吴文英独自在杭州度过。此前各地漂泊,新年不在家也是经常,只是今年对着镜中鬓边白发,想到万事不可知,尤其感怀。这夜一过,便是旧年入新年了。
十年旧梦,也是时候该醒了。他从随身书箱中拿出所剩不多的霞光笺,给燕娘写下最后一封信。自己已经四十五岁了,燕娘还三十不到,又没有子嗣,该去一个有新衣穿的人家。哪怕再不舍,这次轮到我放归琴客了。
淳祐四年(1244),吴梦窗看着窗外这个不属于自己的都城,这个只有丧失的痛苦的时代,堕下两滴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