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名士俱风流

3 名士俱风流

读书不为做官,艺术不为金钱,这是陈撰一生悠游文化园圃不变的气质。文人有文人的风骨,名士有名士的风流。

陈撰一半的风流镌刻在钱塘的“玉几山房”中,书斋名源于他的号“玉几”,而追源溯根正是故乡鄞东玉几山,可见他恋乡怀旧之情至深。“玉几山房”小巧而精致,推开窗户阳光能直洒进来,照明此间一方天地,案头笔墨纸砚俱全,偶尔有一两本古籍散落其上。好友金农就很喜欢来此,称赞其雅致清静。初到扬州那会,陈撰并没有很快安定下来,闲暇时日仍会时常穿行扬、杭之间,康熙五十六年(1717),金农得知钱塘同乡杨工求藏有宋人萧太虚的画,便请他携画赴“玉几山房”一观,三人一拍即合,都认为只有风雅之地才有资格让真迹一露真容。此画为一立轴,百花杂树栩栩如生,山林清幽之气扑面而来,使人仿佛行于山野篱落间,其中又以梅花为最。陈撰的神思早已穿行其间,他的《梅花册页》从此时开始在画中山林间生根发芽、遇雪开花,时间在这一刻凝固,香墨流淌、勾皴点染,充满野逸萧远之气、颇具林下之风的梅花就此绽放,“春艳”“绿云”“粉面”“琴舫”“铁骨”“素芳”“染雪”“冰壶”,每一幅梅花的标题都显露着画者的风骨和品性,《扬州画舫录》称他和“扬州八怪”之一的李鳝齐名,但又不同于后者的悍霸之气,成为八怪之中独特的存在。

能够位列八怪群体,陈撰自然有着自己的格调。他不愿和光同尘,不肯随人俯仰,在自我天地中孤洁自芳,怪癖的脾性难存于世,却融于斯,因此,他陆续结交了金农、郑燮、黄慎、李鳝、李方膺等一众文人,他们风流倜傥、桀骜不羁,结伴成群,于所谓“盛世气象”中大唱清冷别调,与温柔敦厚的格调诗文思想相颉颃,在文学艺术领域别开生面。

但陈撰的交游从不限于一处,除了书画艺术,他最推崇的文学友人就是浙西词派中坚人物厉鹗,因为同出钱塘,于是天生多了几分熟稔。作为文友,陈撰每每读到厉鹗的词,都如同听见玉器清越之声、闻到兰草芬芳之味,其高如大山,其广如大泽,类似“天才秩举”之词不绝于口;厉鹗更是认为陈撰诗、书、画“三绝”,当世三者皆佳之人难出其右,唯有“天才亮拔”的玉几才能追赶先人遗风。这种互相赞誉或许略带有些尘俗气,却也成了当时名士风流互鉴的印证。

康熙六十一年(1722)秋夜,友人陆钟辉乘舟来访,他虽官至南阳司马,仍牵挂布衣好友。陈撰颇为感动,冒着稀疏小雨和些许凉意,效仿古人与他对谈月下。此时的陆钟辉因亲老乞归,内心尚存彷徨,陈撰为他开导道:“权势浩浩犹如浮云,功名利禄不及茅屋三间,我若是你,必当归还乡里侍奉双亲。庙堂尚有枷锁桎梏,江湖却有几多风流。”陆钟辉就此更加坚定自己的选择,写下了“相思清不寐,凉抱玉壶深”的诗句,陈撰作《雨夕有怀陆渟川》以唱和,首联“新雨不怜客,凄然还旧声”却也牵扯出这位异乡客风流背后的神伤。

乾隆十九年(1754),陈撰应邀前往友人马曰琯、马曰璐的小玲珑山馆,文会上雅士云集,玉食罗裳、弹丝吹竹、清觞交错,起座论诗赋、品鉴论书画,可谓风流蕴藉,大有王谢家风。趁着此兴,陈撰向主人家要了笔墨,当场留下了一幅鹤图。马曰璐深知陈撰喜爱白鹤,也明白陈撰之心,于是写下了一首《画鹤为陈玉几作》,诗中写道“本此尘心外,写出云中翮”“惟愁老邱樊,飞鸣俱寂寂”,鹤为陈撰,陈撰亦是鹤的化身,同样的标格,一样的孤傲,这只老之将至的鹤,也有担心不能翱翔和鸣唳的一天吧。

三年后,八十岁的陈撰最后一次同金农、卢见曾等好友集于江春冶春园中观荷,几人立于舟头,分韵作诗。船夫操慢桨,小舟且徐行,恍惚间眼前出现一座红桥,这座王士祯笔下“红桥飞跨水当中,一字栏杆九曲红”的名桥,与西岸的茶楼酒肆一起见证了百余年来文人骚客们在此留下的人间风流,古今时光交错,一时醉倒多少英雄。

此时,红桥上走来几位文人打扮的年轻人,谈笑间雅句连珠,神似几十年前陈撰和好友同游的场景。历史是一个轮回,从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到如今白发苍苍的皤然老翁,不过转瞬。船上风流的人们在老去,人间的风流却一直存在。

微风吹澜起,舟桥交错间,恍如昨日,两边是匆匆流逝的波光,任凭着水送小舟摇摇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