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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词不要去和他。”燕娘坐在园中秋千上,见吴文英吃完早食,正要去书房,沉着脸叫住了他。
吴文英走近,替她轻轻摇动秋千,笑道:“一早那么大脾气。”想来应是燕娘早起去替自己研墨,看到了书案上丁宥的词——他这几日将自己的姬妾遣走了,写词以志。吴文英不免为友人开脱:“丁宥科举之途不顺,近年益发潦倒,我见他人也瘦了,想来应实在是家中用度吃紧。和郭清华去年夏天为了迎一个新的,遣走旧的,还是不一样。”
“之前你去丁家家宴,说桌上有一小盘梧桐籽,便是人家一粒粒剥的。梧桐籽那么细小,得花多大工夫,说遣就遣,还要为此写词,显得情深的模样。”燕娘还是颇为不平。
“燕娘,唐诗里有个典故你听过没有?柳宜城爱妾琴客善抚琴瑟,宜城请老,琴客出嫁。人情销歇,从她别嫁,未尝不是为她好。此中恩怨,外人不足道。”吴文英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大概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此句一出,两人都沉默了下来。丁宥此前有过一个善琴能歌舞甚至还会赋咏的姬妾,号得趣居士,两人琴瑟和鸣,传为一时佳话。得趣居士那首“和丁基仲”的《瑞鹤仙》多方传抄,吴文英打趣友人,说这样的妙人当金屋藏之。燕娘也会弹琴,两个女子因此熟悉,一度交好。未承想得趣本来体弱,又客居此地,不久便一病而故。丁宥委顿许久,后来纳妾,想来也是一种补偿的心理。
“一片花飞,人驾彩云去。”燕娘念诵着吴文英为得趣写的悼词,看着秋后一片萧索的小园,不免物伤其类,心头一阵悲凉。
不日吴文英因仓台事宜去了绍兴,连着忙了几日,本想休日回苏州看看,却被府中官员冯去非邀去和诸人一道登禹陵。冯去非本是自己苏州老友,三年前去应考前还曾在自家西园给他饯行,当年他便中了进士,从此平步青云。如今的邀约,可不同当年,是不能不去了。吴文英叹了口气。
山上秋色已深,远处传来鸟鸣。冯去非被人拥着上了禹陵,吴文英不愿凑热闹,走去了一边的禹庙。庙中大禹像绘塑皆精,不免感叹夏禹至今三千余年,仍为人纪念,虎虎有生气。年代更迭,岁月往复,总有一部分人以另一种形式留存下来。
抬头细看庙顶之梁,自己从小在四明就听闻了这根梁的故事——鄞县东七十里有座大梅山,据说是汉代梅子真的隐居地。山顶有一株大梅木,上半伐为禹庙之梁,下半则为鄞江镇它山堰之梁。张僧繇画了一条龙在这禹庙梁上,一旦风雨之夜,梁上画龙便会飞入镜湖与湖中龙相斗。后人见梁上水渍淋漓且满是萍藻,大为骇异,最后用铁索缠绕画龙,锁在一旁柱上。
吴文英再次仰视这根梅梁。龙画不知是否真有,就算有也漫漶剥落了。倒是这株大梅木,一身分二,一动一静,算是俱得其所。
然而我这根四明的木头呢?既不能有龙哪怕是画龙,也没有实际的功用。冯去非再客气,自己终究是个随从的身份。他父亲亦是进士出身,受业朱熹,著述颇丰,这对父子是要传大道的,身后可入史传。反观自己,沉沦下僚十余年,德清、新城、无锡、淮安、绍兴、杭州各地奔波,家人暖饱都堪虞。词曲从来是小道,且不能谋生,我当年一试失败便弃科考之途,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吴文英在这根来自故乡的梁木下面,眼角渐渐盈泪。慈溪南乡的翁岩,是有多久没回去了?古人说衣锦还乡,那大概是无期了。
禹庙外落叶簌簌,四时轮转无情,又是一个冬天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