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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庆十年(1805),姚燮出生于镇海上字湖登瀛桥小有居(今属北仑)。
对于家世,姚燮曾在诗中如是自述,“五世儒素风,俭朴诚适宜”。先辈们多为读书人,并无达官显贵。家境虽不至于清贫,但也远算不上富贵。只是读书人的“俭朴”,自然也是底层靠卖力气过活的寻常百姓难以企及的。这从姚燮生长的环境中,就可知一二。
姚燮生性早慧,友人徐时栋在所著的《烟屿楼文集·姚梅伯传》中,称其“生周岁,未能言,而识字二百余。坐大父膝头,手指无谬者”。
在他年少的记忆中,“儒”最初的化身,便是祖父姚昀。姚昀被授修职郎,这是一个八品的小官。官位虽小,但他雅好诗文,酷爱交游,有着丰富的精神世界。姚昀对这个伶俐的孙儿格外疼爱,时常将其抱在怀中看书。他念一字,孙儿稚嫩的小手便指向那一字,乐此不疲。这温馨的场景,后来在姚燮的心中被反复回味。
年岁稍长,祖父将他接到自己所住的鄂坡斋,带在身边。多年后,他在自己编纂的《蛟川诗系》中绻绻地回忆道:
“余稍长,随大父卧起鄂坡斋中,风露烟月之液,饱饫者经十载。维时泉石奇邃,花木茂美,犹据胜一城。园中屋不过二楹,外方而坦,可为宴饮所。升数级东上,其构椭以密,即鄂坡斋是已。前圃广约亩余,后圃稍杀之……斋之东南隅,辟板扉二。扉外缭以竹……竹南一守宫槐,高数十仞,荫亭亭如华盖。榴花、樱桃间之。其自西缘坡上,复植竹三五百竿……常棣、碧桃、海棠、紫薇之属六七本,绮绣相错也。而玉簪、龙爪、夜合、石竹诸秋卉,约可十余种,缀莳其隙。后圃则紫荆、柽柳相葱郁为屏障焉。”
鄂坡斋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风烟云露,在他成长的岁月中,慢慢内化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为他营造了如烟似雾、如梦似幻的桃花源,在他此后的人生道路上,这个世界一直滋养着他的内心,令他在遭遇波折、失意落魄时,不至于一蹶不振。
而更让祖父姚昀欣慰的是,在私塾读书之余,这个孙儿有着与他相近的爱好与气质,同样喜好吟诗,并在小小年纪就已展露出作诗的天赋,获得了前辈的嘉许。
六岁时,姚燮以灯花为题,作《灯花诗》二首。乡贤谢国贤见后,惊喜不已,对其祖父连连赞叹道:“君之令孙,将来当树一邑先声,不仅为君家宝树,宜好自培植之。”
谢国贤好奖掖后进,又慧眼如炬,见姚燮如此伶俐,后来索性将自己所收藏的姚燮先人的诗文集尽数授之,殷殷叮嘱,将文脉的传承,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有此慧眼的不独谢国贤。十岁时,姚燮在邻居谢寅士家拜访,见到了贡生胡于锭。所谓贡生,即府、州、县生员(秀才)中成绩或资格优异者,能升入京师的国子监读书。这样的身份,自然令人敬重。
胡于锭时年已八十余岁,见到姚燮,甚是欢喜,抚摸着他的头顶,笑道:“你就是那个小小年纪便能作诗的孩童吗?”其时姚燮的私塾先生也在座,胡于锭又特意叮嘱他:“此等弟子,须好自培之,将来为汝门下光也。”
在他们眼里,姚燮灵气逼人,思路敏捷,毫无疑问会拥有一个灿烂的前程,将来必定会为家族、为乡邑带来荣耀。而这个时候的姚燮也没有辜负他们的殷切期盼。《姚梅伯传》中徐时栋写道:“梅伯以绝人之资,读书恒十行下。自经传子史至传奇小说,以旁逮乎道藏空门者言,靡不览观。”
年轻的姚燮蓬勃生长着,锦绣的前程,似乎是他囊中之物。
这段时光里,他获得的,不仅是学识上的长进,更有对世界、对人生的认知。书香世家,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而那些读书人中,偏偏有如此多特立独行之人,他们游走在仕途经济之外,带姚燮领略着自由的气息,思考着自身的价值。
比如,他年幼时见到了一位名为谢奎贤的先生。这位先生出入总是华服峨冠,初识者常疑心他为皇亲贵胄,实则他生长于读书人家,只是后来考取了贡生。他生性好睡,日不至中不揽衣而起。若谁有事拜见,也知道规矩,在别馆静候,不敢惊扰。
或有好奇者问询:“美梦当真诱人至此么?”
谢奎贤以笑答之:“诸君早起,也不过是汲汲于功名利禄之事,哪里能如我这般自在呢?”
中年丧偶后,谢先生更是深居简出,少与人交往;不得不接待来客,也总是寥寥数语而退。他安静地与自己相处,煮茗焚香,与时光融于一处。
对自在的追求,更胜于功名。这样的人自然是少之又少的。也因为少见,所以他的影子一直徘徊在姚燮心中。
又如张锡祉。祖父喜好雅集,常与友人举办文会,往来者甚众,其中来姚燮家中最为频繁的,当属张锡祉,有时一个月来十几次。他为人颇有些魏晋风流之余味。天性喜拈花抚竹,兴起时,便命人在槐树下铺席,独自饮酒。酒量虽不好,但一饮便不醉不归。某一日,小酌微醺后,他见有蝴蝶翩跹于篁竹之梢,捉了一宿。其天真烂漫若此。
当时姚燮已长成,略具诗名。张锡祉爱惜姚燮的诗才,一日,得知慈溪郑氏征诗,便拉着姚燮一同参加。待姚燮诗成,呈给看,他读后摇着手,指着这个年轻人啧啧称道:“小子可怕,小子可怕。”不作细评,也不肯做诗,大有李白“崔颢题诗在上头”之态。
姚燮也曾劝他录存自己的诗歌,他却笑着,认为这不过是“揉天花作游戏”。“揉天花作游戏”,这样的游戏人间,这样的自得其乐,与仕途经济、经邦济世,显然是背离的。但是这样的潇洒自得,却又是如此令人心驰神往。
这鄂坡斋的霁月风光,这往来所见的文人雅士,共同为姚燮构建了一个丰盈的内心世界。或许他还没有意识到,风流与风雅的种子,早已浸入了他的肌肤,根植在了内心。
这是姚燮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这时的他青春洋溢,积极乐观,充满着希望。他的乐观与自信,在乡试中举的那一年,达到了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