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儒 林

3 儒 林

随着身边友朋的渐次凋零,希望逐一破灭,黄宗羲的游侠生活也随着大明王朝的最终落幕一去不返了。清廷统治逐渐稳固,也开始展现出友好宽容的姿态。黄宗羲得以在这种环境下逐渐转换角色,并最终成就其在儒林中的重要地位。

1651年,也就是舟山陷落之际,他已经完成了他第一部政治思想著作《留书》,在郑成功失败以后,到《怪说》自述精神状态的那段时日,黄宗羲日以继夜地努力,苦苦探寻治乱之道。康熙二年(1663),黄宗羲写成《明夷待访录》两卷,这是他政治思想的精华。《明夷待访录》包括《原君》《原臣》《原法》《置相》《学校》等十三篇,对数千年来政治、法律、教育、经济、军事等各个方面均加以反思和批判。《明夷待访录》也是理解黄宗羲的一个关键,比如,他坚持以布衣抗清,实际是为了反清而不是为了复大明,所以虽尽力而为,到绝望之际亦能抽身而退。

在《留书》中,黄宗羲还以夷夏之辨作为思考的出发点,到《明夷待访录》他则将矛头直指君主。黄宗羲提出了“天下为主,君为客”的观点。君主是为天下谋福利的,但现实由于缺乏制约机制,导致君主成了“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的“天下大害”,王朝治乱、人民福祉多半寄于君主的道德底线。黄宗羲以“天下”替换孟子的“民”,是有深意的,顾炎武也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里的天下不是一姓的王朝,是君臣万民的天下,君臣都是为天下服务的,所以,君臣原本是平等的,只是分工各有不同,所谓“臣之与君,名异而实同”。这在君主专制不断强化的明清,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黄宗羲强调制度建设,认为有治法而后有治人。儒家是反对法治的,孔子曾对子产“铸刑令”不以为然,认为会导致有法可依,君主丧失权威。黄宗羲认为恰恰应该如此,有法度则人人平等,“贵不在朝廷,贱不在草莽”,士大夫出则为臣,辅佐帮助君主,入则于君主为“路人”。这些思想都是黄宗羲痛定思痛,在血与火当中淬炼出来的。正是这些可贵的思想奠定了黄宗羲作为民主启蒙思想家的历史地位。

余姚城之南有大小雷峰山,山下有地名南雷里,人们习惯称南雷,这里是唐代谢遗尘归隐之地。康熙四年(1665),黄宗羲在此建续钞堂,复社领袖张溥曾有七录斋,录与钞同义,都是于读书上刻苦的意思。故而黄宗羲有多个集子以南雷命名。

文人也要治生,和孔子一样,他的身份也是学者兼教师。

康熙六年(1667),作为刘宗周的弟子,黄宗羲感慨绍兴证人书院的荒废,于是和很多同道一起,参与恢复的工作,可见此时他的身份已经从游侠转变为学人,并开始受到官方的认可。

有此环境,以黄宗羲的学问和声名,身边聚集一批青年才俊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万泰是黄宗羲的莫逆之交,1657年他去世时候曾命诸子求学于黄宗羲,黄宗羲当然不会推辞,虽然当时的条件还不足以聚众,但是万氏兄弟已经自称“吾师姚江黄夫子”,大力赞扬其人、其学,1667年前后,也就是参与复建证人书院的同时间,黄宗羲的周围已经开始聚集起二十多位甬上才俊。

学生有了,还得有学校,黄宗羲于是在宁波创建甬上证人书院,名字与刘宗周的绍兴书院同名。同名,于黄宗羲仿佛是一种独特的纪念,比如《怪说》中他写“独坐雪交亭”,雪交亭是张肯堂的读书所在,有学者认为这里是虚说,如此看来也不尽然,说不定他在续钞堂或者化安山真的建有雪交亭。

黄宗羲要正本清源,传承刘宗周的哲学与伦理思想。他自己虽列宗周三大弟子之一,但过去实际上没有时间好好研究老师的著作,抗清失败以后才开始“大启蕺山书,深研默究”,发现老师不仅是忠清节义的道德楷模,学问更是“集宋以后诸儒之大成”。于证人书院讲学同时,他着手整理编写一批阐述蕺山学术精华的著作,如《子刘子学言》《子刘子行状》《证人会语》《圣学宗要》等等。

1676年以后,黄宗羲撰成《明儒学案》。这部六十二卷、近百万字的巨著,被近代梁启超誉为“中国之有学术史,自此始也”。全书立“崇仁”“白沙”“姚江”“泰州”“东林”“蕺山”等十七学案;每案之前先用一节文字介绍案主学术宗旨,然后是案主传略以述其平生学行,最后则是辑自案主文集、语录的学术资料,择精语详,体例严谨,自成一家。《明儒学案》是黄宗羲哲学思想的结晶,也是黄宗羲的史学著作,是他明经通史治学理念的具体实践。

黄宗羲对史学用功极深,而其所开创和代表的浙东学派,主要成就正在史学。

明亡以后,他就有意识地收集整理前朝史料,如有《行朝录》《弘光实录钞》《海外恸哭记》等,这些著作虽体例不一,但内容都大体围绕两个方面:一是存史,行朝抗清等是他亲历,对那些一起抗清的英烈同僚,他觉得自己作为“后死”者,有责任和义务使之声闻于后。另一方面是反思,黄宗羲的史学书写都集中在“当代”,所以有极强的现实性。史论结合,不虚美,不隐恶,这方面又与他的政治思想相表里。

1678年,清朝廷的诏令来了,请他出山修史,黄宗羲当然是拒绝的,他不想表现得太合作,六十八岁的年纪也不太允许过分的操劳。但是事情总是要做的,明史,这可是明史,机会不容错过。

黄宗羲可能一早就想好了折中的办法,那就是派自己年届不惑的弟子去,当然,以布衣的身份。他自己则在资料、体例等方面间接参与。万斯同入朝之时,黄宗羲赠诗“太平有策莫轻题”,提醒他专注史学,不问其他。万斯同确实以“布衣参史局”,不愿接受署名和俸禄,这与黄宗羲当年以布衣参加行朝是同一机杼。

他远离政治风波,有气节因素,更多的是要与政治保持距离,以保持学者的纯粹性。所以有人纯从气节角度评价黄宗羲的不合作,那是迂腐的,正是这种迂腐,才会导致当黄宗羲同意儿子、学生当官时,人们会认为他“小节可议”,这种境界与黄宗羲简直不啻天壤。遗民是不能遗传的,徐狷石说“吾辈不能永锢其子弟以世袭遗民”,儿孙自然要有儿孙的出路,从这一方面来说,黄宗羲较顾炎武、吕留良要开通得多。

黄宗羲的一生,经历了国破、逃亡,丧父、丧子、丧孙,一生都在失去,却一生都在抗争、都在创造。

1695年,这位八十五岁的老人,终于油尽灯枯,寂然离去。

他的遗嘱是:

吾死后,即于次日舁至圹中,殓以时服,一被一褥,安放石床,不用棺椁,不作佛事,不做七七,凡鼓吹,巫觋旌幡纸钱一概不用。

儿子黄百家遵照他的遗愿,将他葬在化安山下的龙山东南麓,与黄尊素墓遥遥相对。

其墓毁于“文革”,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重建,他在《梨洲末命》中心心念念的荷花与梅林,终于又回到了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