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乾隆十三年(1748)春天,绍兴知府杜补堂邀请祖望出任绍兴蕺山书院山长(主管教学的教务主任),祖望从家里的经济状况考虑,开心赴任。
与大好心情相左,出师却不利。好在经过磨合,他的渊博知识、深刻讲解,让学生敬佩不已。名声传开,书院学子爆增至五百多人,这等好事,却遭原山长方先生的忌恨。靠堂兄浙江巡抚方观承当上山长的他才疏学浅,伺机寻找祖望的错处。某次课堂,祖望向学生讲述岳飞、文天祥等英雄事迹,也竭力赞扬了史可法、张苍水、钱肃乐等抗清爱国志士——这下,可让他抓着小辫子了。
原山长以祖望公开宣扬反清复明言论,火速密报给浙江巡抚。好友杜知府一知情,赶来提醒。但祖望义正词严予以反驳,两人针锋相对,各抒己见,互不相让。最后,杜知府以权压人,祖望气愤不过而辞职回家。
这愣头愤青,时年早已四十有四。从小身体羸弱,一生清贫困顿伴随,为著书、为立说、为衣食,忙碌奔波。时有友人相助,才不至于饥寒交迫。他为求书稿,为赎回被窃珍本,毫不吝啬散去钱财。五年前喜得麟儿昭德,赚钱养家怎么说都是第一要紧事儿。
但是,遇上这种丁卯之争,他绝不含糊。要为五斗米折腰吗?不存在的!
学子们见不到山长,得知真相后要求院长将他请回来。院长求到知府处,知府求到宁波道台,没用。后来,公推蔡绍基等十余位学生代表,直赴宁波。正值中饭辰光,只见先生一碗薄粥就着几根咸齑,家中一贫如洗。此情此景,学生们颇有雪中送炭之豪迈,急忙拿出一千两银子,请先生重返书院。
“我之所以不去,是为官者非礼,要我和他们同流合污,是万万办不到的。”蔡绍基忙说:“这些银两是五百名学生所凑,与书院、府衙无关。”祖望毫不动心。他看着远道而来手足无措的学子,心软了,留下学生作业,承诺会逐一修改。学生们想趁机留下一些银子当作酬金,他暴跳如雷:这是侮辱我!
祖望用了三个月把这些作业逐字逐句进行批改,并写了评语。这百余篇文章,后来结集刻印。许多学子感念先生高义,常来书信问候,表达敬仰之情。
祖望痴迷的,仍然是研究学问。
常年伏案,困苦操劳,营养跟不上,四十六岁的他已是百病缠身。正月初,舌头无故出血,夜间失眠益发严重,吃不下东西。曹氏求医问药,二月中旬稍有所好转,他便带着煎药罐入杭,依然在依山傍水、环境清雅的篁庵租了静室当书房,开始第五次校注《水经注》。湖州的沈炳震、沈炳巽兄弟接力三十余年完成的《水经注》稿本悉数交由他参考,这份沉甸甸的托付使祖望不敢有丝毫懈怠。带病校注的他,一只眼睛染上眼疾,到下午就视力模糊。他充分利用上午可视时间书写,下午闭目,在脑海反复推敲注本细节。初夏五月,五校本完稿。
改善生活的机会,不止一次出现。父母去世后的第三年,吏部行书到宁波知府衙门,叫祖望赴京候选,这是复出为官的大好机会。但是,经过全盘考虑毅然离京的他,早已绝意仕途。他以连失双亲尚在丁忧期予以拒绝。妻不解,祖望算了道数学题:丁忧期二十七个月,但我父母双亡,得叠加才是。其实这是曹氏求父亲春台学士暗中托人求得的良机,祖望不知,弃之如敝履。
曹氏委屈,质问他:常叫我一个妇道人家担忧家里柴米油盐,你可曾愧疚过?祖望忙致歉:以后再有机会,一定牢牢抓住。
但“打脸”的事很快到来。次年春三月,乾隆皇帝南巡。按制,皇帝所到之处,各地品级官员(含候补官员)都要接驾请安,听从派遣。各路官员视之为飞黄腾达的大好时机,不惜金银不择手段也要创造机缘接近皇上。
但有一个人注定是另类。他也接到了浙江督抚通知,前往苏州候驾。他叫苦不迭,可皇命难违,硬着头皮起程了。
随驾南巡的户部侍郎梁芗林,是祖望钱塘诗社旧友,两人交情甚笃。他提前来信,告知祖望设法疏通下皇帝身边的近侍太监,再加他从旁美言,能见皇帝一面,那么就复职有望了。但见信的祖望淡然一笑,没当回事,也没复信。
圣驾抵达苏州数日,梁侍郎见毫无动静,以为祖望家境贫寒没有活动经费,就凑了三百两银子急匆匆派人送来。祖望退了银两并告知好友:行贿拍马就算了,为官亦不再有兴趣,著述史学、教书育人才是自己人生所求。
祖望的清高气节,好友唯有钦佩。此事他自然不会告诉曹氏。接驾结束,一无所获的他沿途拜会朋友,意气风发。复职之事,压根就没放在心上,也就无所谓得与失了。
他在学问上的光芒,真是藏也藏不住。乾隆十七年(1752),广州巡抚苏昌派人送来书信,邀请他出任天章书院(又名端溪书院)山长。待遇相当优厚,工资、路费、餐补及节假日红包,年薪逾纹银七百两。正犹豫之际,杭州好友杭世骏也受聘为广州粤秀书院山长,正好结伴同行。
释奠礼上,一场精彩的开学致辞,开启了他在端溪书院学问研究与育人讲学孜孜不倦之旅。积劳成疾引发旧患,但他不敢有所懈怠,每天与时间赛跑,学生成绩、学院口碑显著提高,可他的健康却每况愈下。
书房的窗前,有一株木兰花,浇水、凝眸,他钟爱有加亲如眷属。几天前花蕾已现,这给病痛中的身心添了几分明媚。谁知好景不长,花蕾纷纷枯萎,枝叶也相继枯黄,几分明媚也随即消逝。
或许是长期病痛折磨,心力交瘁;抑或春天本来就忽明忽暗,料峭生寒。在一株枯黄的木兰树下,他卸下强韧的铠甲,两滴热泪从腮帮滚落。
病情越来越重,他太累了,为了不影响学生学业,决定辞职。当地官员,大到粤省大吏,小到县令,纷纷挽留。学生们含泪劝说,心软的他又留了下来。数月后,杭世骏带着苏巡抚的好意来看他。苏大人考虑到他的健康状况和经济处境,向吏部申请了一个轻松又高薪的职位,让他退出繁重的教学事务。但祖望想到的是,自己离开官场已整整十八年,一把年纪再涉及,岂不玷污一生清白。
清高孤傲,固守清贫一生,他是爱惜自己羽毛之人。七月,任职山长十四个月的他,身负重病,依依不舍离开了端溪书院。
回家陪在妻儿身边,听着昭德一声声稚嫩的叫唤,精神也好了不少。乾隆十九年(1754)三月,扬州马氏兄弟来信相邀过府疗养,说为他重金聘请了名医。他住在畲经堂,忙于《宋元学案》的增补,也完成了《水经注》的七校稿。长期负重的身体时好时坏,春节前夕,祖望告别挚友回家过年,可是昭德却病了。
昭德,小名韭儿,十三虚岁。年前开始的咳嗽总不见好,到立夏前两天,一个娇小的生命在清晨里悄无声息地离去。崩溃铺天盖地,他艰难起身含泪写成《埋韭儿铭》一篇、《哭子诗》十首,一个父亲的伤心和绝望,成为泣血绝笔之作。
从此暗无天日,缠绵病榻的祖望迷糊时多,清醒渐少。自知时日无多,必须要在清醒之际抓紧整理文稿。他把学生董秉纯、张炳、卢镐、蒋学镛等叫到跟前,嘱托要事,并请他们抓紧誊抄书籍,自己躺在床上解答疑问。没有精力阅读,就让董秉纯朗读,听到不妥的,用手示意纠正。为免“贻误后学”,把1741年以前的诗稿全部销毁,之后的诗稿留下十分之六,编为十卷。《天一阁藏书记》等一大箩筐来不及处理的书稿,送给了在场学生。而所抄《鲒埼亭集》五十卷,则托人送到扬州马氏兄弟的藏书楼。
他几乎拼尽毕生之力,在门下代写的书信末署上笔画游走的名字,连同自己的讣告封缄,急送扬州。最怜拓落者的心头可曾闪过什么念?七月初二寅时,终撒手人寰,被“闲却”的人生,定格在第五十个年轮处。
主理后事的董秉纯东拼西借的银两勉强够付清药费,不得已,藏书换钱安葬成为最后一根稻草。天气炎热,灵柩草草出殡。“布衣太史”短暂一生,仓促收场。
卒不能葬的情形,何等悲凉,他恐早已预见。
今月湖烟屿楼畔,矗立着一尊青铜浇筑高达2.5米的全祖望雕塑,正前方座下“史学大柱”四个字金光闪闪。历史的风雨掀起长衫衣袂飘扬在后,先生神情自若手握书卷,目视前方。一旁的香樟树粗壮挺拔,高耸入云,遗下大片大片的荫凉。
与宋代王应麟齐名的甬上大儒,“班(班固)马(司马迁)之后第一人”,继黄宗羲、万斯同之后浙东学派承上启下的代表性人物,著述不朽,泽被千秋……我在荫绿下默念仰望。向上生长的枝丫,密密麻麻覆满青苔。这微小的身躯,借香樟的经纬蔓延至清风朗月的高处,又自成磅礴。清代袁枚有言,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这一个瞬间,先生的铮铮风骨犹如苔花,历经沧桑岁月,倾泻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