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高 蹈

2 高 蹈

沈括在《梦溪笔谈》里写他“世间事皆能之,惟不能担粪与着棋”。担粪,实为农事的代名词。褪下素色长袍,换上粗布麻衣,开垦土地,种植豆苗,铲除荒秽,对一个读书人来说,显然并非易事,但归隐二十年,从不入城市,衣食起居皆自给自足,林和靖却乐在其中。

春耕之时,他赤足走进田地,以耙犁地。晨起新雨,翻松的泥土升腾起湿润而芬芳的气息,“夹村微雨一犁春”,他欣喜,在犁松的土地之中,在蒙蒙细雨的滋润之下,春天正在苏醒。

初夏,他向老农学用耘耥除草,烈日下的耕作让他汗流浃背,他把目光投向田埂上的桑荫,“雉桑交影绿重重”,偷些小懒又何妨,他一边夸赞桑树长枝交垂,一边从烈日下抽身,隐入浓密的桑影里,还攀来一枝青松当扇子,“何烦强捉白团扇,一柄青松自有余”,但松针间滑出的清风怎比得上团扇扇出的风儿畅快,林和靖笑言,团扇乃是俗物,只能扇出市井聒噪的蝉鸣,扇不出孤山的浮云与松香。

对许多诗人来说,秋风乍起时往往难掩感伤,离愁别绪涌上心头,孑然一身的林和靖却鲜有悲秋之诗。“梯斜晚树收红柿,筒直寒流得白鱼”,秋日的晚霞绚丽如画,红柿又灼灼撩人,是眷赏晚景还是攀梯收柿?林和靖已然心猿意马;他决定登上高梯,专心劳作,又忽见池畔有农人摇手,原是筒车注出一条寒流,池塘的水被抽干,塘底跳跃着翻着白肚皮的大鱼。他又匆匆下梯,奔向池边看鱼去了。

他是个不称职的躬耕者,又是个喜欢“风雅”的渔樵客,他家室内的矮墙上,常常爬满苔藓,又挂着渔竿渔网,新鲜的泥土气、鱼腥味,与登门入窗的山间林风一起,在屋内自在漫游,而林和靖,则与“万卷诗书”和“一床尘土”相亲、相拥。腹饥难耐,以屋后笋芽、水边茭白为食;书读倦了,便上山斫柴,下池捕鱼。许是白日读书不用灯,他多爱“晚樵”“晚渔”,常吟诗高歌,披一身月光而归,揽一湖月色而归。

他陋于室而富于圃,在孤山坡地之上种以桃李,岩地之上间以兰菊,还让丁香藤、紫荆花爬满山坡。

久病成医,闲暇时,他还常携药锄从雷峰塔附近上山采药。宋时,此山出产黄皮、百合、牡丹皮等中草药;一路曲曲折折,他又爬上南高峰,那里多产凤眼草、金星草等药材;如果转道龙井,他还能采到不少枸杞、茯苓。

熬药的水自然也有讲究。山峰高耸,云霭弥漫之处,药泉往往自岩间小孔沁出,细流滑入崖壁,很快会被苍苔吸收。林和靖摘下一片细长草叶,将根部插入岩孔,泉水就顺叶而下,在叶尖汇成细流,滴入他事先准备的葫芦之中。

他的目光始终不能专注于田地。看毛蟹横行,松鼠端坐,“细风时已弄繁弦”,听“雨敲松子落琴床”,还抚琴、访僧、看云,写诗、养鹤、豢鹿……在远离人间烟火的精神结界里,林和靖把每个日子过得充满人间的意趣与情味。

曾有两位好友登门拜访,为林和靖作画。一位把他画在水天一色的溪畔,画中林和靖悠然垂钓,符合一个典型的隐士形象,而林和靖却把另一位好友的画作挂上了墙,整天得意地自我欣赏,还自诩如果僧友们看到,会把这幅画当作本人去作揖。这幅本人钟情的画像究竟描画了一个怎样的和靖,我们已不得而知,但从《闵师见写陋容以诗作答》这首诗中尚可发现些许端倪:

顾我丘壑人,烦师与之写。

北山终日悬,风调一何野。

林僧忽焉至,欲揖顷方罢。

复有条上猿,惊窥未遑下。

林和靖大抵是喜欢上了这张画中自己的“野”趣。

合上了人声鼎沸的生活,那些丰饶的细微,向他敞开通往自然的大门,让他在孤山之上忘我高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