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阔 别
在最后十年的修史生涯里,斯同的才华与品格越发为京城的文化圈所熟知。他依旧积极从事着自己的著述,应邀参加着各种讲学和聚会。和从前一样,他也依旧与达官显贵们保持着清晰界限,清贫而苦涩地隐学于这繁华喧闹的京城。
曾经的“五十鸿博”早已四散天涯,“有告归者,有死者,有充试差者,有出使外国者,有作督学院使者,且有破格内升京堂,并外转藩臬及州府者”。总裁频繁易主,纂修官星散零落,只有斯同这一介布衣隐忍史局,字斟句酌,伏案笔耕。在这样苦楚的坚守中,现实的无奈让斯同越发感到无力。时任总裁官的王鸿绪,对史事的裁决倾向于遵循清政府的意愿,这与斯同主张保持真实的理念相去甚远。
亲历南明历史舞台的斯同,耳闻目睹南明从弘光到永历政权坚持反清复明,播迁南方数省长达十七年。眼看着《明史》无法据实书写南明历史,斯同开始私修南明四朝史书,并把目光投向与当下有着惊人相似的宋末元初这段历史。
对史实的执着追求与对当局的反抗激发了斯同的疯狂书写,他把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都给了三部宋元忠义史著——《南宋六陵遗事》《庚申君遗事》和《宋季忠义录》。“明之季年犹宋之季年也,明之遗民非犹宋之遗民乎?曰节固一致,时有不同。”斯同笔下宋元易代之际仁人志士和隐士遗民的故事,共同见证了贯穿古今的历史精神,也见证了历久弥新的故国情怀。斯同的史著里,饱含着遗憾、悲痛、屈辱、自责。他守护着和自己经历如出一辙的悲壮历史。
康熙四十一年(1702)四月的一天,斯同的仆人梦见身着明朝衣冠的数十人进入斯同寓所的堂屋。先来的一个个作揖而去,最后有数人不但不作揖,反而开口骂人。第二天,仆人移至堂屋,又梦见相同场景,而且骂者还冲入斯同卧室,樵案碎椅,毁坏书籍而去。仆人惊醒后,看了一眼病卧床上的斯同,他的书籍果然散乱在地上。顷刻,斯同竟溘然而逝。一代风流尽,生死怜羁客。终年六十四岁的斯同就这样客死京师,身边无一亲人。
人们把这位杰出的史学家葬在宁波府奉化县莼湖岙乌阳观山南麓。因斯同生前入赘的第二位妻子傅氏是莼湖岙人,他死后便归葬于此。
乾隆四年(1739)七月,武英殿校刻的《明史》全数完稿,基本按《明史》王鸿绪稿削成,将“明亡”时间断在崇祯之死,成为中国古代最后一部“正史”。领衔修史的内阁大学士们开列了雍正至乾隆两朝参修《明史》在职史官的名字,并无一字提到曾为《明史》呕心沥血的布衣“史官”万斯同。
殿本以后的《明史》,最终恢复了明朝“忠义”历史的地位,不惮为明末清初抗清人臣树碑立传。全书之《忠义传》《孝义传》《列女传》共二十多卷,悉数记载了三千多名“忠节”人物。斯同生前对《明史》最朴素的愿望至此得以实现,他与命运的交锋终于落幕。
升沉物故,风流云散。在生命和史学的极限处,斯同终于能写下:“我活过”,并且“我重建了打碎后的新生”。
有限的时空里,过无限广大的日子。六十四年的生命历程中,万斯同由一代遗民踏上他的莫比乌斯之路,凭一袭布衣完成与新世界的斗争、碰撞和包容。胸怀万千丘壑的他,走过的每一步都成为人生精进的基石。他对“故国”的满腔热忱,化为莫比乌斯环中亘古永恒的故事。
人生飘忽百年内,万斯同数十年如一日地坚守着君子风骨。但生命的本色,从不是顽固守旧,恰恰是顺应时代潮流,在迭代交融的两个世界中找寻属于自己的出路,于新生中找到自洽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