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作客秋风老
扬州,与生俱来就有种让人愿意归老的气质。自从二十三岁那年自扬州归杭州后,陈撰的心中就埋下了客游扬州的种子。而立之年,何以立业?当命运的轮盘再次转动的时候,陈撰还是怀揣着别样的心情,踏上了未知前路的漫漫旅途。扬州就像陈撰的又一个故乡,那里不只有繁华错落的城市之美,还是和许多故交好友一同寓居之地,他一生中快活安乐的日子大部分是在扬州度过的。
扬州之财富,莫过于盐商。当时天下就流传着“两淮盐,天下咸”的民谚,康乾时期的扬州盐商借中央政府特许的食盐运销经营垄断特权,成为显赫一方的豪商巨贾。陈撰作为扬州八怪群体中唯一不以卖书画为生的文人,选择依附于崇尚文化的盐商,当一名自在清客,若能主客相宜,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康熙四十六年(1707),陈撰移居扬州,他在扬州的第一位主人名叫项。项
其人,銮江人士,为康熙年间刑部尚书项宪的次子,曾担任延安同知并摄府事,还是一位出了名的古董和书籍的收藏大家。项家藏品数量之多、品质之高,使其一度有“甲于天下”的美誉。也许是仰慕陈撰的古玩鉴赏能力,玉渊堂主人项
很早就延请过他。
养客之风,古来盛行,尤其是春秋战国时期,各国门客的归附大多有着“士为知己者死”的意味。延至明清,招募门客的目的已由“提携玉龙为君死”变为主要以追求文化审美为趋向,陈撰之所以愿意入园为客,除了迫于生计外,自然与宾主喜爱文化、性情相投密不可分。其实初到扬州时,陈撰曾一度陷入“我独依栖尚流落”的恐慌,换一座城市生活并没有立即给他带来安定与闲散,以至于他一度怀疑选择前往扬州的决定,好在项给了陈撰足够的尊重。
玉渊堂位于扬州仪征县,是当时扬州著名的私刻坊,陈撰对于书籍编订一事十分上心,几十年来如《水经注》《山海经》《何水部》《王右军》等古籍均以玉渊堂的名义刻印出版,如此需要学养和耐心的事既无名又无利,陈撰却乐在其中,他是从心底对项抱怀有感激之情。当然,项
最看中的仍然是陈撰鉴别古玩真伪的能力。陈撰对此颇为谨慎,作为一位“矜鉴赏”的食客,不太愿意因为指出藏品的伪劣而令主人失了颜面,除非是主人购买古玩时才会指点一二,相较而言他更热衷于编印书籍,这才是文化人该做的事。
项一点都未曾亏待陈撰,衣食起居各方面可谓无微不至,连陈撰的仆人都在玉渊堂娶妻生子。然而这种养客方式带来的是平日巨额的花销,加上食盐生意的经营不善,项
基业最终难以为继。树倒猢狲散,离开时,陈撰已年过半百,凝望着这处前后滞留将近三十载的住所,不禁泪眼婆娑,折柳相赠,老友相别,徒存惋惜。
雍正五年(1727),程梦星的筱园迎来了刚离开玉渊堂的陈撰。相比于项,程梦星这位康熙年间的进士显得更有文化,他曾担任皇帝近臣,负责起草诏书、讲解经籍,可谓博古通今,后来由于丧亲不再复出。作为主持过诗坛数十年的文人,程梦星的筱园也以诗酒文会而出名,名士云集,与马曰琯、马曰璐的“小玲珑山馆”和郑元侠的“休园”并列为扬州三大文会中心,可谓极一时之盛。
筱园原名“小园”,位于扬州二十四桥边上,因种植芍药而出名。芍田与园内梅树相得益彰,此处紧邻瘦西湖,能远眺红桥,景色极佳。程梦星的告归并不影响他追逐风雅的热情,筱园整饬完毕后,他就广发请柬,邀请朋友参加文会,翠竹绿荷,珍兽瑞鸟,诗酒唱和,人间文士风流一时尽在于此。
对于诗文雅会,陈撰是很有兴致的。一次园中芍药花开,程梦星携陈撰等文客赏花饮酒,同行的还有翰林院编修韦谦恒、经学家程晋芳、画家方士庶等人。诗牌酒盏是必不可少的东西,觥筹交错间几首诗、几幅画便创作完成,这种日子是陈撰寓居生活中逍遥自在的真实写照。
人群中,一个丰姿俊雅的少年引起了陈撰的注意,更确切地说是他那些笔墨圆润、气韵秀雅的画作获得了这位长者的认可,那人便是丹徒画手许滨,两人从此结缘。陈撰有一侄女待字闺中,即亡弟女儿,已到出嫁年龄,一番思忖下,便招了许滨为侄女婿,这段时间两人关系相洽,度过了难得的温馨时光。
可惜万事皆有终始,筱园十余年后逐渐走向衰落,陈撰此时虽然已近古稀之年,但精神矍铄,仍要为往后的日子筹谋生计。乾隆九年(1744),在朋友的引荐下,陈撰赴郡城扬州江春的康山草堂,三年后即乾隆十二年(1747),正式入堂。
程梦星是在乾隆二十年(1755)去世的,为赡养程家人,友人卢见曾只得将筱园转卖。繁华事散逐香尘,空留旧园藏寂寞,陈撰闻讯后,沉默良久,故友皆随流水,徒留飘零之身,这种感受大概只有长期流寓异乡且一身三朝之人才能有所体会吧!
苑卿街南别业康山草堂,是陈撰在扬州的最后一处栖身地,主人江春,为两淮总商,乾隆皇帝六下江南,江春都出了不少力,这位“以布衣上交天子”的商人颇有儒风,擅文能诗,在扬州文人群体中名望很高。
乾隆十二年(1747),年近古稀的陈撰入堂时,江春正值四十余岁的壮年,年岁的差异并没有阻碍两人成为忘年之交。草堂中建有“随月读书楼”,这处私人书房经常成为陈江二人谈诗论事的场所。楼前有“秋声馆”,是江春专门饲养蟋蟀的地方,又有“江家箭道”场地,在这里,能闻“秋声”,能观骑射,又有名家写成的杂剧传奇表演,陈撰晚年的生活也不至于寂寞。
但是,仍有一件事成为老年陈撰心中的一根芒刺:陈撰、许滨翁婿两人关系的破裂。许滨性格活跃,长于交际,而陈撰此时已经深居简出,寡淡无欲,行径愈相背离,意见渐至参差,仅剩的一丝联系也在侄女早亡后化为虚无。
人生最后的十年里,友人赵昱、马朴臣、边寿民、厉鹗、程梦星、马曰琯等相继离世,无力感、茫然感、孤独感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铺天盖地地向陈撰袭来,时间从此刻开始极速下坠,漂泊的生命在夕阳的残照下默然老去。
秋风起,老客凉,这位天涯风尘客不可避免地行到了人生的尽头,这条羁旅路,陈撰整整走了五十年。在归老武林前,江春为他提前举办了耄耋之年的寿宴,并出资在南屏山下买了寿穴,这位友人也算得上是情义深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