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识 岛

2 识 岛

爆竹声此起彼伏,盖过了呼啸的浪涛,家家灯火通明,不时有孩童似一尾尾快活的鱼儿,成群打屋内窜出来,嬉笑追逐,闹成一片。生活,暂且收起了窘迫、慌乱、艰难困顿的模样,展露几分祥和宁静。山坡上,破旧的木屋前,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像秋后的老槐树,静静伫立在风中。近处的灯火照亮了他的面庞,眸子里,有水光隐隐流淌。“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他喃喃着,在噼啪作响的爆竹声中,似乎又回到了儿时的除夕夜。也是这样喧嚣的夜晚,年幼的他与兄长一道,跟在大人身后,看着他们点燃爆竹引线,不等爆竹炸响,兄弟俩就捂着耳朵,大声叫嚷着跑开了。跑进家门,母亲正捧着碗热腾腾的猪油汤团,微笑地招呼他俩趁热吃,灯火如昼,母亲的笑脸灿若满月……爆竹声渐渐平息,腥咸的海风拂过斑白双鬓,耳畔又传来海浪的喘息,这一切都在提醒他:不是归人,是异客。

离开金门的当日,沈光文原本是要坐船去往泉州的。傍晚时分,船行至围头洋,像自海底乍然升起似的,大块大块墨黑的积雨云,从四面八方杀气腾腾地围拢过来,一道白光,又一道白光,劈向云层,暴雨倾盆而至,狂风卷起巨浪扑向船只,几欲将它拍碎于股掌之间。船上的乘客乱作一团,随着船身剧烈晃动,众人被甩到各个方向的角落里,只见惊恐扭曲的脸,哭喊声淹没在风雨中。沈光文紧紧抱住断了头的桅杆,这疾风骤雨,惊涛骇浪,多像这些年来大明王朝遭受的变故啊,雨水劈头盖脸向他身上泼来,沈光文睁不开眼,“天亡我也!”他绝望地仰天长叹,坠入黑暗的深渊……

再次睁开双眼,沈光文发现自己置身于低矮的木屋中,躺在一张简易的木床上,身上盖着粗麻毯子。窗外,树影交错,绿意葱茏,林间传来脆亮的鸟鸣声,由远及近。“此为何地?”全然陌生的境地,一时间令他恍惚不已。

兴许上天在最后一刻动了恻隐之心,沈光文一家在海难中奇迹般地存活下来,随飓风漂流至台湾宜兰,岛上的渔民将奄奄一息的他们带回了家。

台湾岛,四面环海,气候宜人,岛内资源丰富,既具山川湖泊的俊秀壮丽,又具椰林沙滩的热带风情。这里的人们,尚处在蒙昧阶段,守着群山碧海、阳光雨露,与天地万物和谐共生。

如此美丽富饶的海岛,却因地形特殊,成了被母亲丢在远方的苦孩子,受尽外敌欺凌。1624年9月,荷兰武装船队在离开澎湖后来到台湾大员港。荷兰人提出只需借用“一张牛皮大的地方”,淳朴的岛上居民以为他们仅仅为了方便停船上岸,便同意了。谁知,狡猾的荷兰人将一张牛皮分割成无数条很细的皮线连接起来,强行圈走一大片土地,一步步将台湾殖民地化。这就是“牛皮割地”的传说,在台湾民间广为流传,还被收入清初编纂的《台湾府志》中。传说或许并不代表事实真相,但荷兰殖民者阴险狡诈,贪婪成性的嘴脸却是有过之,无不及。

荷兰人的到来,打破了原有的和谐与平静,他们将纷争、杀戮、物欲、欺诈一并带到了岛上。人民辛苦劳作,却连温饱都无法解决。各种名目稀奇的赋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例如:凡年满七岁以上的男女,每人每年要缴纳荷兰币四盾,只这人头税一项,荷兰殖民者每年就要向台湾人民刮取二十万盾;此外还有荒唐的狩猎税,不论是高山族还是汉族人民,进山狩猎,需要用网的,缴纳网税,设陷阱的缴纳陷阱税;房屋税、牛奶税、捕鱼税……荷兰人几乎把能想到的税种都用上了,他们还在岛上种植罂粟,将鸦片销往东方各国。

“这可是我大明的国土呀!”刚庆幸完死里逃生,也因身在尚未被清政府占领的,故国的土地上感到欣慰,眼前的情形却令沈光文再度心绪难宁。苛捐杂税使得岛上的居民不堪重负,民生凋敝,文化掠夺更是一场洗劫灵魂的灾难。荷兰人强迫当地百姓学习他们的语言、文字,改信天主教。一座又一座教堂在岛上拔地而起,传教士幽灵般穿梭于岛内各个角落,四处游说,迫切地想要奴化这些居民。

入夜,辗转难眠,沈光文胸中翻江倒海:他想为这个中国的美丽海岛正名,为它书写一份生命的履历,这是一种文化意义上的救赎,他隐隐地觉得终有一天,他将和他的岛一同回到祖国大陆的怀抱……他开始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了解台湾地形风貌。

迎着朝阳,一任斑白的须发在晨风中飘扬,着一身青褐色道袍,趿上草鞋,沈光文只身出发了。没有可用的测绘工具,就用脚步当作量尺,一步步丈量山与山、村与村之间的距离。一片丛林,一条河流,一处村寨,一座庙宇……都在视线里停留,笔触下铭记;山间的清流,林中的鸟鸣,天边的闲云,椰树的长影……都在心头掠过,泛起涟漪。在这片富饶的土地上,他的双手分明把到了祖国温暖强劲的脉搏!考察途中,每发现一丛奇花异草,他都激动不已,急急用笔尖将它们仔细描绘,叫不上名的,就请教当地居民,时间一长,就有人主动凑上来介绍讲解。点点滴滴的用心汇集,最终成就了一本对后世影响力巨大的重要文献——《草木杂记》。也正是因了那样亲密无间的探索,沈光文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原本无意抵达的海岛,内心升腾起些许久违的归属感。

地图上的台湾岛看起来如此渺小,说它是弹丸之地也毫不夸张。用脚步将整个岛屿一寸不落地走上一遍,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沈光文先将居住地台南的地理风貌做了详尽的考察记录,接下来就要深入台中,跋涉的路途更加遥远,常常一去就是十天半月,只随身携带点干粮,到了夜里,幸运的话还能在当地居民家借宿一晚,实在找不到住的地方,就只能在山洞里,或者废弃的茅舍将就。妻子对此很不解,一遍遍询问沈光文,为何无故付出这么多辛劳,要知道这时候,他们的小家已经难以维持生计,就连番薯玉米这类的粗粮都快吃不上了。妻子幽怨的双眼,孩子消瘦的身形,怎能不令人心疼?只是,他的耳畔总有一个声音在催促,脚步也像上了发条似的,怎么也停不下来……

栉风沐雨、长途跋涉已令沈光文疲累交加,一双双阴狠的眼睛又盯上了他,荷兰人注意到了他的行踪。更有谣言称他与郑成功私交密切,太守揆一下令逮捕沈光文,并将他幼小的儿子看管起来,作为人质。揆一将他囚禁在水牢里,百般折磨,沈光文几乎每隔一日就要遭受严刑拷问。

本就瘦弱的他,常常不堪毒打而昏死过去。生死转换的刹那,口中不由得絮絮念叨起儿子的小名,愧疚,疼惜,无奈……万念交织。最终,他的坚忍与沉默,使得连番拷问毫无结果,更迫于多方压力,荷兰人释放了沈光文父子。

真正的勇士,向来不惧肉体上的摧残,拷问事件过后,沈光文的脚步愈加坚定有力。他将从各地采集来的资料加以整理,反复验证。小小的木屋里,到处铺满了大大小小的纸张,桌上,椅子上,灶台上,甚至是地上,沈光文像个专业的建筑设计师,勘察、测绘、制图,细致入微。日复一日地辛勤耕耘,历时数年,完成《台湾舆图考》,以图文并茂的形式,详细记载了岛上的地形风貌,村庄、港口、城镇、岗哨、僧寮等一一加了标注。沈光文是第一个站在岛上,以“台湾”为名将其写入文献的人,之后,他又撰写了《台湾赋》《流寓考》等重要文献,大到山川城池,小到一草一木,样样分门别类,有条不紊地记录在册,令后人叹为观止。

这位仁厚智慧的导师,牵引着台湾,像牵引着被母亲放逐的野孩子,一步步走进祖国的视野,实现了政治与地理意义上的回归。

1661年,郑成功率兵收复台湾,沦陷了38年的宝岛,重回祖国的怀抱。据传,郑成功之所以能够顺利登岛,迅速展开火力攻击,除了有岛内数千名国人的里应外合,沈光文潜心绘制的这份地形图也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