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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无锡回来第二日,吴文英一走进衙署,便听见一阵笑语。

“芸隐,你怎么来了?”吴文英喜道。这是昔日的庾幕同僚施枢。

有僚友鼓掌大笑:“梦窗僭越了,还不叫施知县?”

吴文英正要恭喜,却被施枢推着往外走:“我跟他们说好了,今日你的事就交由他们做了,我们登姑苏台去!”

两顶肩舆早已候在门口,抬着二人出了胥门,过了桥,沿着曲折山路前行,便到了姑苏台。姑苏山高三百丈,因此登台二百里内皆可见,往城中方向回望,女墙凹凸;远眺,则太湖风景尽在眼下。

看着往来船只,两人都回忆起七年前的那场临水送别,施枢先作的别词,吴文英用其韵以和。同僚多只会写案牍文章,难得有这样知心的作词之人,吴文英当时甚至有“这两支笔竟至于分开了”的叹息。

施枢初到杭州,还时有书信往来,宦海不易,吴文英在词作里一度有婉转劝隐之意,后来渐渐各走上了各的道路,只约略听说这个船官有得意也有失意。

台上风大,衣角飘飞,吴文英终于将祝贺说出:“芸隐,你这次就任溧阳知县,多年苦辛,总算得偿。”

“你就别笑话我了。此前我举进士不第,也曾和你一样想从此寄身江湖。但现今麋鹿毕竟没有来游姑苏台,吾非斯人之徒而谁与?”施枢看着清浅湖面苦笑。

吴文英当然听懂了这句话:伍子胥谏吴王而不用,放言已见麋鹿来游姑苏台,言下之意便是吴不日有灭国之灾。宋室虽衰,毕竟不亡,渴求入世如芸隐,终究做不到隐。

“这次途经,再隔一日我就要赴任去了,秋日湖光好,明日便一起去泛舟,我来安排,好好热闹热闹。”

经过荷塘,昔日莲花开处,如今只剩一池残梗和几个干枯莲蓬。吴文英继续向前缓步走去,一眼就看到施枢和几个僚友立在渡口。两人携手上了画舫,在中舱分位落座。见客人都已坐定,头尾的船工一起划动,船身甚稳,行如平地。

酒菜是提前备好的,众人吃喝了一阵,只见后舱陆续搬出筝、笙、琵琶、方响,又走出来一个乐工。

“知道你通乐理,这是我特地从杭州借来的乐工,说是技艺极佳,你来听听。”施枢转头和吴文英说。吴文英有些感动,平素随人应酬,好音也是常听,但这次是特为自己请来的。

试音已毕,乐工抱起琵琶先弹了一曲《昭君出塞》,弹拨间可闻胡沙飞扬、夜中凄凄哽咽声。筝则是奏了《月中仙慢》,亦是应秋日时节,仿佛可见女子弄月、临水照影。笙曲为应今日宴会之景,吹的是《长生宝宴乐》。方响十六枚厚薄不一的铁片分两排悬于一架,乐工用小铜锤击出了一曲《碧牡丹慢》,声音借了水面,回响清绝。

吴文英手指轻扣桌面,已在心里想了首新曲子。自己偏爱作词而不是诗,也是因了偏爱词背后的音声。每据一个词牌写成一首,总能在脑中响起相应的乐声,每句都变成相应的唱词。在现有的词牌之外,他也不时想一些新曲,追求音字相合、声情兼具。

不觉间,晚霞照亮镜子般的湖面,绯红一片,渔舟也陆续回岸,原来是傍晚了。因是深秋,水面寒凉之意更甚,吴文英拢了拢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