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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光十六年(1836)冬天,面对着家徒四壁的窘境,姚燮第一次感受到了落魄的切肤之痛。
他心生悲凉绝望之意:“寒衣在典不可赎,赤手思炊米无宿。我心如棘君首蓬,相对吞声抵悲哭。”(《夜坐吟》其一)对自己试图通过科考来改变命运的可能也产生了怀疑:“出门愁别,在家愁食。但愿东风迟迟来,东风来时春草碧,又要他乡作客行。”(《夜坐吟》其二)
他的伤痛是真的,他的自我动摇也是真的。两次科考失败,可除了这条路,他又能做什么呢?而他热爱游历、喜好交友的天性,又是如此根深蒂固。科考,是他难以放下的执念;而天性,注定了他无法忍受坐守一室之内,埋首经书的那种单调与枯燥。
事实上,不待东风至,姚燮就再次出门,踏上了行游之旅,并分别于道光十八年(1838)、道光二十年(1840)、道光二十四年(1844)上京参加了会试,只是,结果无一不是失败。
他不得不承认,这条路并不属于他。功名利禄,终究可望而不可即。好在,这条路上他收获的情谊是真切的,既有徐宝善等前辈的提携,也有叶元阶等友人的挂念,还有萍水相逢的红颜知己的慰藉。
道光二十年(1840)二月,北上旅程中的姚燮梦见了故人叶元阶。此时,他正赴京参加第四次会试,而这位好友却已经于数月前病故。醒来之后,他怅然若失,写下了《固安车中梦叶元阶》。
“君死未及七十日,我行已客三千程。”
相交多年,鸿雁往来频频,如今,他却不能送其最后一程。
一如祖父,姚燮交游广泛,而其中,叶元阶有着特别的意义。不仅是因为二人年岁相仿,叶元阶比他不过年长一岁,更因为在他困苦落魄之时,叶元阶始终尊之重之帮扶之。
二十岁时,姚燮娶妻吴氏,不久家道中落,不得不在村里以教授蒙童为业。与叶元阶的结识正在此时。叶元阶为慈溪人,家财丰厚,倾心好客。其兄长叶元墀后官至刑部主事。兄弟二人都是爱才之人。
叶元阶早对他的才名有所耳闻,得知其窘境,热情地将他请到家中,奉若上宾。在长达大半年的时间里,和其他友人一同闭门治史。
在这里,姚燮得以暂离现实之纷扰,为学日进。而在读书之外,叶元阶同样爱好吟诗。他在月湖之畔,有一“枕湖吟舍”,便以此为据点,招揽名流,共同结社。姚燮最为年少,但诗文已自成风格。诗社一个月聚三次,可谓一时盛事。
后来,姚燮为仕途奔走,虽然一再失败,但两人始终不曾断了联系。这相知相惜的情谊,是人世最难能可贵的存在,令他感怀于心,也让他椎心泣血。
同样让他引以为憾的,是与青楼女子时湘文的交往。
出入秦楼楚馆为当时读书人的寻常事,姚燮亦然。对他而言,流连风月之中,不过逢场作戏而已。可当他来到吴门,遇见时湘文,一切都不同了。
这一年,他三十三,时湘文刚过二十。
时湘文身世可怜。她本无锡人,却因家乡遭逢水灾,被卖为婢。此后,她被迫学习琵琶、歌舞,直到十四岁时入乐籍。遇见姚燮这一年,她刚过二十。日日的迎来送往,她遍尝人情之冷暖,所谓真心二字,实在是她高攀不起的。但姚燮,成了她苦楚生活中的一丝光亮。
一个落魄潦倒的才子,一个流落风尘的佳人,同是天涯沦落人,用自己的际遇,平复着对方的伤痛,互诉衷肠,互相慰藉。他们都见过浮华,也深知那浮华的虚妄。而眼前的那个人,却是真实的,包括那含情的双目,那温暖的双手。
“为我赎身吧。”时湘文期许着。
可姚燮默然不语。他自然是想的,可是他凭什么呢?除了才华,和卖字画得来的薄资,他一无所有。几番挣扎下,他只能据实以告。
他已做好了遭受冷眼的心理准备。既然没有希望,像自己这样的人怕是不值得一个青楼女子再费心思了。未曾料想,时湘文待他一如往昔般温存,甚至更胜从前。
美人如玉,姚燮以为一切都没变。直到某日,他无意中从旁人口中得知,时湘文从良无望后,一直郁闷难舒,私下总是垂泪神伤,却特意叮嘱,不欲令他知道。
姚燮心弦被触动,顿感无地自容,羞愧难当。这番情深义重,他如何才能报答?无权无势,好在,他还有一支笔。于是,他以二人的故事为原型,创作了传奇《某心雪》,将自己的深情与遗憾,尽付其中。
是的,他的科举之路是失败的,他的功名是无望的。好在,这片黯淡之中,那些真心始终闪耀着炽热的光芒,温暖着他贫寒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