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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论,刘秀还是颇有文王之风的。一个人在驿馆内,严子陵常常这样想。他也犹疑过,要不要留下来,效仿姜子牙,成就汉室基业,也成就自己。
连续数日,严子陵都被请到宫中。东汉政权初立,中兴的气象已经初显。功臣各得其所,贤者得以任用。严子陵很为刘秀骄傲。刘秀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一直跟严子陵叙说别后情形。其实很多事情,严子陵早就知道了,从长安到齐地,一路走,他一路打听刘秀的情形。他知道他在宛城起兵,知道他哥哥刘被杀,知道他娶了阴丽华又娶郭圣通,知道他平定河北自立为王,知道他毫不留情杀了王郎……
但他愿意再听一次。陪刘秀把他们分别之后的路再走一遍,听他说说他的哀伤他的喜乐。他为昆阳大战中他的智勇双全拍案叫绝,为更始帝面前那个韬光养晦的他暗暗惊心,更为平定河北过程中他表现出来的坚忍和顽强折服。倾听中,他适时插入自己的评论,三言两语,概括刘秀的政治谋略和帝王胸襟。精要的评点,常常令刘秀击节赞叹:子陵知我!
他们的探讨,在一件事情上有过停留。当时,刘秀已立郭圣通为皇后。严子陵没有说什么,虽然在新野,他就知道刘秀对阴丽华的感情。娶郭圣通,是刘秀平定河北过程中与刘杨达成的协议,立其为后,也是为着朝局的稳定。沉思良久,严子陵说,只是你始终心怀愧疚,始终不甘心。刘秀说,没有其他选择,如果当时你在,你觉得还有其他选择吗?严子陵说,也许可以缓一缓,缓一缓。刘秀叹息着说,怎么缓,新朝初立,百废待兴,我哪还有精力考虑后宫的事。严子陵没再说什么。第二天,刘秀又拉着严子陵,叙说同阴丽华的往事。你是见证者,刘秀说,我的心,很多时候只有你懂。严子陵想说,有些事情,就该听着心声走。
但他没有说出来,一切已成定局,他不想让刘秀深陷在遗憾里。很快,许多愉快的回忆就覆盖过来,潮水一样淹没了关于立后的谈论。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潮水终会退去,岸上的一切始终要再次裸露,而刘秀,要一次次面对自己摆下的棋局,遗憾,懊悔,再次艰难抉择。
建武十七年(41),也许是回忆起这一次的宫中论谈,刘秀又想起了严子陵,派人来到他后来隐居的富春江边,想再次召他入宫。那时候的严子陵,已经须发全白,老得经不起一次长途旅行了。就在这一年,刘秀废了郭圣通,立阴丽华为后。也是这一年,严子陵去世。
但两个老朋友宫中论谈之时,还没人能预测十几年之后将发生的事。这个时间点上,刘秀所思所想尽是朝局与国家,许多割据势力还没有铲除,许多人还等着他去招抚,天下初定,他还没有时间整理自己,让深埋内心的一些种子发芽开花。他这些日子的首要任务,就是留住严子陵,因此他天天召他进宫,在对往事的回忆里重拾曾经的亲密。严子陵发现,刘秀记得所有事情,记得他带他走过的每个地方,记得介绍他认识的每一个人。刘秀说,正是这些地方这些人,让他对“天下”有了概念,对一切人事有了更多理解和包容。以至于后来在平定王郎时,他可以将一箱各军将士写给王郎的信一烧了之,让别人宽心,也让自己宽心。
严子陵是真的动心了,好几次,他都对自己说,留下来!这样的刘秀,正是他一直期待的明君。他想起祖父和父亲的期盼,想起自己年少时候的志向,也想起跟刘秀游学长安时他们共同的向往。那时候,刘秀想要的是做一个“执金吾”,现在他已经超额完成了任务。而他严子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