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游 侠
如果说党祸已经是九死一生,那接下来的抗清游侠生活就是“十死”了。
他自己这样说:“自北兵南下,悬书购余者二,名捕者一,守围城者一,以谋反告讦者二三,绝气沙者一昼夜;其他连染逻哨之所及,无岁无之,可谓濒于十死者矣!”
南明弘光元年(1645)五月,黄宗羲脱难,辗转回到浙东老家,但是滔天的巨浪也随之而来。
六月潞闵王朱常淓在杭州投降清军,这位一身艺术细胞的王爷,必然不是力挽狂澜的天选之子。杭州离绍兴已经是咫尺之遥,山雨欲来风满楼,黄宗羲的老师刘宗周决定绝食全节。
由于对绝食的操作不太熟悉,导致前后经历三十六天才最终成功,过程漫长而惨烈。
黄宗羲得到消息后,能做的就是去见证这一庄严的死亡仪式,他从余姚山中徒步两百余里前往探望,最终在乡下见到了躺在床榻上已经非常虚弱的老师。此时,刘宗周已不再说话,手里的羽扇,时而挥动,像一个生命还在运行的标识,但是幅度和频率,也似一个乏力的钟摆,在艰难地倒数。黄宗羲静静地站在床前,轻声告诉老师,他来了,眼泪蓄满了眼眶,握住老师又凉又硬的手指的那一刹那,夺眶而出的眼泪淹没了一切。然而,清兵随时都会杀到,这里已经很不安全,黄宗羲在悲痛中,只好又徒步返回,《思旧录》里回忆这段,仍然说“至今思之痛绝也”。
黄宗羲还不想死,那就要有所行动。返回家乡以后,听闻绍兴、东阳各处都有抗清队伍起事,他立刻与家人响应,组建世忠营,毁家纾难,投入到风起云涌的抗清活动当中。
起义军拥立鲁王,鲁王虽是皇室远亲,但是眼下能找到的有抗清意愿的王爷,也只有这么一位。黄宗羲请求以布衣身份参与其事,但是没有得到流亡朝廷的允许。从后来的一系列举动来看,黄宗羲抗清是为了心中的“义”而不是为了忠于哪个朝廷。这一点符合他的思想,也使他区别于清初那些以死明志,或者誓死效忠明朝的流亡大臣。
行动当然并不顺利,他的世忠营和其他小股部队原本就是仓促集合的乌合之众,谈不上有战斗力,加之战斗目标、行动计划都不够实际、周密,一战之下即溃不成军,鲁王仓促逃亡海上,黄宗羲则遁入四明山中。随后他下山寻访鲁王,不得,返回时,山寨已经荡然无存,他只好再次返回余姚家中。前文所说的“十死”,应该就是这段东躲西藏的仓皇岁月。
清顺治六年(南明永历三年,1649),黄宗羲访得鲁王在浙江南部的健跳所,于是赶去。结果发现情形惨淡,毫无希望,权臣当道,鲁王沦为傀儡。于是不久后,黄宗羲心生归意。
辞别之际,老友张肯堂送行,海风习习,愁云惨淡,执手话别,此情可伤。数月之后,黄宗羲却再次来到鲁王身边,当时鲁王已经在舟山落脚,此次召他前来是为了赴日本乞师之事。关于乞师,明朝曾事前联络过,只是因为种种缘故,没有落实,此次黄宗羲充当副使,已经是第三次前往日本。原本希望渺茫,但是为了天下,为了黎民,为了黄宗羲心中的夷夏之辨,他还是去了。不想又出事端,船上一位随行的翻译和尚在日本有前科,同时,黄宗羲也观察到,日本承平日久,自己本国武备且忘,怎么可能“渡海为人复仇”?此行无功而返,虽带回一些钱物,终究是杯水车薪。
他再次返回余姚老家,从此与行朝失去了直接的联系,直到舟山陷落。但由于他曾在行朝任职,所以江湖上的一些抗清志士多以他为旗号,聚集在他周围,这当然招致朝廷的围剿,即便如此,黄宗羲还曾派人到海上为行朝示警。其间,他两次营救过因坚定抗清而被逮捕关押在宁波的二弟。二弟似乎是坚定的复明派,所以一听到冯京第旧部集结的消息,又立刻前去投奔。黄宗羲有所不同,瞿式耜邀他同去投奔广西登基的永历皇帝,他毫不犹豫地以母亲在堂为理由拒绝了。他最初从行朝退出也是这个理由,这个理由无可挑剔,但是抗清志士中母亲在堂的又有多少人呢?况且家中还有其他弟弟,所以,黄宗羲一定是找了一个别人无法拒绝的理由罢了,他要反对的是清朝,但是却不一定要为明朝一姓愚忠,这是他的“天下”观所致,况且黄宗羲早就看出鲁王朝廷毫无希望。
清顺治八年(南明永历五年,1651)清廷派马进宝进攻舟山,由于定西侯张名振指挥失当,人心离散,虽守军“背城力战”,仍不免陷落。行朝,除了张名振保护鲁王得以脱身外,余皆就义,张肯堂一家老小皆自缢身亡,吴钟峦本可脱逃,但见复国无望,也英勇就义,尤为壮烈。这些,黄宗羲都在《海外恸哭记》一一记录,沉痛之情溢于言表。
此时,唯一的希望是郑成功。清顺治十六年(南明永历十三年,1659)四月,郑成功再次开赴南京,准备以南京为根据地,实现恢复之志。因为当时清军主力在西南,郑成功认为此举胜算颇大。开始的行动还比较顺利,七月已经与张煌言会合,完成对南京的合围,但是郑围而不攻,贻误了战机。仅仅十天光景,清军大举反击,重创郑成功与张煌言。就这样,郑成功因为轻敌和骄傲,误判双方的力量和局势,坐失良机,导致仅有的机会戏剧化地失去。消息传至余姚,当时黄宗羲已经因为朝廷追捕甚急而避乱山中,看此间他写的诗,有愤懑、不甘,如“斜月萧条千白发,乱坟围绕一青灯”,也有“数间茅屋尽从容,一半书斋一半农”的隐逸之志。而这两者中间的转变,黄宗羲一定走过了一段非常痛苦的心路。
他曾作《怪说》,以梨洲老人自称,描述了自己抗清斗争中所经历的磨难,最后以李斯和陆机为比,认为自己应该继续发奋,排除干扰,有所作为。这里的发奋自然不是继续抗清,而是要完成李斯、陆机等都没有机会完成的学问。虽然,“庆吊吉凶之礼尽废”,颇显孤寂,“一女嫁城中,终年不与往来。一女三年在越,涕泣求归宁,闻之不答”有点残忍,但黄宗羲毕竟走出来了,他要以梨洲的面目,继续他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