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鹤 梅

5 鹤 梅

宋时每逢西湖降雪,官宦之家多开庭饮宴,在庭院里塑上一头雪狮,系上金铃彩带,或是用雪凝成冰花琼树,点以明烛雪灯。而梅尧臣呢,他无心流连这些浮华,带上好酒,独驾扁舟,直奔湖心孤岛。

仁宗天圣年间(1023—1032),诗人梅尧臣从安徽到会稽出游,冒雪到孤山拜访林和靖。梅尧臣比林和靖小三十六岁,那一年,林和靖已知天命,梅尧臣正当及冠,还是个贫士,靠叔父的恩荫补任太庙斋郎。

西湖云低雾绕,群山皆为雪色所没,只有灰白色的保俶塔与峰顶袅袅立于云海之上。迷蒙中,一痕雪径深入湖心,梅尧臣浮游于这一片奇幻景色之中,身畔处处雪树冰花,寺刹楼台无不银砌玉镂。

晶莹闪烁之间,两声高亢清亮的鹤鸣,冲破了寂静与萧索,随即,梅尧臣看到两只洁白的仙鹤如两点飞雪,从千万朵滑落的雪花中轻盈地腾起,在空旷的穹宇中翩然回旋。

这是林和靖的鹤。

世人都知林和靖爱鹤如子,他爱鹤出尘世而不染的白,爱鹤飞扬却“无闲意到青云”的志,爱鹤的轻盈,每个沉重的肉身都需要的轻盈。梅尧臣也是。

登上孤山,登上梅屿,梅尧臣更觉心清意净。呈现于他眼前的,是林和靖所植的三百六十余株梅树,它们沿溪而立,依山而植,以沟壑分区,漫布整面南山。冰寒雪冻之中,含苞的红梅如点点凝脂缀于枝头,待开的花瓣又为雪花所掩,梅香清幽,仿若迎客。在“香雪海”独步,又似在林和靖的诗中漫行。

放鹤,是客至的信号。林和靖划扁舟,在鹤的呼唤声中归来。

纸窗茅舍里,四周陈列如故,“风味”如故。林和靖捧出自己腌制的糟鱼、笋鲊、茭白鲊、藕鲊,与秋日攒下的柿饼、干菱,与梅尧臣围炉坐下。隐居的生活是凄苦与黯淡的,但梅尧臣却在林和靖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种祥和,这是饱经磨砺后精神上的圆满与宁静。

相视良久,两人这才发现彼此身上的袍子已被飞雪沾湿,便笑着脱下衣物烘烤,享用梅尧臣带来的好酒,还把枯栗壳丢进炉火,用野葛块熬制桂花羹。仙鹤在一旁侍立,犹如两个童子,恭敬而谦和。多年之后,梅尧臣回忆起这一刻,留下了“旋烧枯栗衣犹湿”“山葛棠梨案酒时”的佳句。酒后,两人诗兴大起,两鹤随着高吟低诵的声调翩翩起舞,时而昂首举翅,时而侧颈对舞。风雪弥漫之日,巢居阁里暖意融融。

孤山不孤。

这点暖意成为日后梅尧臣抵御生命寒凉的星星之火。林和靖逝世后,侄儿捡拾起他散落的诗文,编辑成册,梅尧臣为其作序,自此,林和靖隐居生活里种种动人的细节,那些奇崛却又寂寞的诗句,才得以在千百年后依然散发着不朽的光芒。

比他小二十二岁的范仲淹曾五次登访,与林和靖成为莫逆之交。对来访者,他并不回避,不论王公贵戚还是布衣平民,交谈之后意气相投,便倾心而交;觉得对方是世俗之徒,便拂袖而起,“道着权名便绝交”“白眼看人亦未妨”。一次,诗人许洞带了几个同僚来拜会。仙鹤飞去良久,都不见林和靖荡舟回来,却听闻笑声从山中传来,原来他正与隔壁玛瑙寺的智圆和尚对饮,他知道许洞一向标榜清节,却在封禅事上大献谀文,并因之谋了一官半职,便有心将其拒之门外。心高气傲的许洞一肚子愤恨无处发泄,写下许多诗讥诮林和靖,称其是好客盈门时的“缩头龟”与豪民送物时的“伸颈鹅”,但林和靖不为所动。“林和靖傲许洞”的故事不久就流传开来,世人纷纷向孤山上的隐逸诗人投去钦佩的目光。

天圣六年(1028),一场大雪之后,六十一岁的林和靖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历史没有书写这一天,去往尽头的路孤独寂寞,只能独行。传说中林和靖的最后一瞥,湖山一片寂寥,他的白鹤,绕墓而飞,哀鸣不止;他的红梅,黯然失色,素缟飘零。但历史书写了他生动的在场,那更真诚,更勇敢的存在,那孤寂的热烈。当野菜的清香胜过钟鸣鼎食,松风的回响胜过高堂雅乐,清风朗月胜过人间所有功名与财富,便没有什么是值得带走的了。南宋亡后,盗墓贼挖开和靖先生坟墓,只找见一方端砚和一支玉簪。

他一生谙于书法,诗词造诣颇深,但兴之所至的诗句,却像片片梅花,去留无意,散落于乡野与水滨,叫那些不识字的山虫与游鱼去品味了。他也不需要纸,这个世界,大到无尽的苍穹和漫铺的山水,小到一片竹叶和一块山石,都能供他书写,更何况是彼岸的那个世界?他更不需要一支笔,随意捡拾一枝枯竹,即可挥毫。只要带走一方端砚就够了,磨墨不滞,出墨细腻,油亮如漆;行之所至,端劲有骨,清气照人,足矣。

他还带走了一枝玉簪,在这人间,想必是有过他钟情的女子的,想必他们是刻骨铭心爱过的,想必是被忘川分隔于两岸,只能借无言之梅遥相寄望的。或许,梅是他们的信物,他们曾在黄贤山居青梅竹马,在“梅青”旧宅举案齐眉,曾因一枝红梅抚琴相和,曾相视一笑把梅子的青涩酿入酒中,曾许诺此生共植一片梅林,相伴终老。人世的相聚何其短暂,一别便天长路远。

他栽下满山梅树,用月下疏梅的清影,用雪中红梅的清香陪伴她,呼唤她,写诗给她。那个温良玲珑的女子,在他窗前化为一枝小梅依水而立,在他每日必经的道旁清逸斜出,在一个个清冷寂寥的月夜浮动幽香,在风静云止的时刻,落于他紧握的鞍绳之上。

再也不用青山相送,再也不必泪眼盈盈,他粲然地笑着,握着玉簪,就像握着她的手,温润而清凉。他们于植遍梅树的土地之下,于方寸大小的黑暗之中,共赴一场不再离别的生死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