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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噩梦惊醒,再也无法入睡,吴文英索性披衣坐起。身旁燕娘尚是好眠,他轻轻走至厅堂,本想去园中走走,一眼就看到桌案上郭清华送来的那盆水仙。想着他托人来送时就说明了要他写词,他端水仙进了书房,置于榻旁,人斜倚在靠枕上,边端详边斟酌词句。

又想到适才之梦,先是梦到当年在西湖初见:对面舟上开着窗,里头的燕娘低首弹琴,但不知怎的她的船却被大风吹远,自己的船怎么也追不上,大呼才致醒来。吴文英有意不去细想,转念成为词中巧思:上片写梦中素靥女子,点蜂黄妆、头戴翠翘,下片写其化为水仙,日夜相伴,末尾以遥想郭清华在自家池馆的品赏作结。

想到清华池馆,吴文英不免陷入了回忆——郭清华占京官身份,在苏州逍遥度日,郭园雕梁画栋,庭院精致,尤以那口荷花池最见景致。初次去时是来苏州入仓台幕第一年,郭清华将孙无怀别宴设于池亭,园中黄花开放,又安排了官伎侑酒。歌舞阑珊之际,自己抬头看见小楼上竹帘半卷,依稀有人影,大概是歌舞伎在退妆,这才以骚体造境,将孙无怀托喻为美人,写下了“帘半卷,带黄花、人在小楼”,众人一时称赏。从此虽身处下僚地位卑微,却以词名得权贵们照拂,或随侍左右,或索词赠金。

从此常去清华池馆雅集,和官僚聚饮,春观牡丹秋看海棠,新轩落成、郭清华夫人寿也都去庆贺。实在有太多记忆、太多首与之相关的词作,才会在第六年又一场饯别宴上,生发出感昔伤今之情:认识之人曾几度同置身于池馆之中,这些年来却大多因宦游远走,而池馆垂杨、翠竹、小楼,青红依旧。当时有时光留驻的妄想,哪知弹指又是五年。

在苏十余年来,自己一无所成,如今家里几无积蓄,冬衣都只给一对小姐弟新裁了,年关难过,所有仅一堆词稿。

将水仙词草草抄录一遍,期待明日能换来点赠金。

吴文英次日一早便去了官驿,想看看邸报里有没有提及哪些熟识的官吏这几日会来苏州,一来会友,二来万一可以献词,所得回馈正好贴补家用。

此处驿官向来势利,因吴文英不过是仓台幕府中人,身份卑微,一向不大给好脸色。今日见他进来,却主动搭话了。

“你今日倒来得巧,府君来了好消息,我这边刚派人去报喜。”驿官递上才送到的邸报,脸上的笑容却带嘲讽,“只可惜以后阁下的陪从制词,我们是无缘品赏了。”看来他因吴文英以词才与官长周旋,早有嫉羡之意。

吴文英接过,原来是史宅之要离任高升了。他看完还给驿官,一言不发走出了驿站。

这些年幕府所入有限,幸得知府史宅之是四明同乡,自己又能写词,以随员身份随他行走应酬,方能支撑家中用度。如今他一走,自己怎么办?连那驿官都知他窘境,因此嘲弄。

吴文英边想边走,不经意间,经过了许多桥,竟然没去衙署,而是回了西园。

透过竹篱,可见燕娘带着两个孩子,在喂池中的红鲤鱼。夫人大概又在厨房,看着婢女准备今日饭食。于他们而言,这是寻常的一天,并不知今后的生活会发生什么样的改变。

史宅之在任期间其实无所作为,因身为丞相之子,得先人荫庇,一直官运极好,这一升迁,以后更是不可限量。此时史家一定在举家庆贺。

他站在西园前,看着一无所知的自家人,终于没有迈步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