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大 儒
圈是被一位特殊的访客打破的。
1291年冬天的一个早晨,冷蒙蒙的雾气还未散去,王家院门被笃笃笃地敲响。
来客朗声道:“深宁先生,晚生陈祥久闻先生盛名,特来相求,劳烦先生开门。”来者是元朝宁波地方官员陈祥。王应麟沉吟良久,门外人再一次高声求见,门终于开了。对方恭恭敬敬行礼入座,王应麟才知道对方下车伊始,想请他写庆元路建医学和重建儒学的文章,并强调此文非深宁先生写不可。热切而期待的眼神如冬日阳光,轻松地跨过栅栏,照到他心坎里,他答应了。
此后,《庆元路重建儒学记》《庆元路建医学记》《重修鄞州儒学记》《义田庄先贤祠记》《济南陈公修东津桥记》先后写成。有意思的是,在文中写某官某某年任职四明时,王应麟均用“元至元”的年号,涉及他自己,就用“前进士王某记”,或者“浚仪王应麟记”。他还是他,南宋的王应麟。
去甬东书院公开讲学!这消息在王应麟心里如一阵春雷滚过。促成此事的是庆元路元朝官员治中拜降。拜降在庆元饥荒年奏请朝廷放粮赈灾。在文化教育上,他大胆放开公开讲学,把大儒们请上讲台。
望见高高拱起的张斌桥,踏上坑洼不平的石板路,回忆潮水般涌来。父亲带他参加甬东书院的乡饮酒礼,他如饥似渴地翻阅有标注的藏书;郑清之欣赏他,并将孙女许配给他……大木门依旧吱呀作响,天井那棵桂花树依旧香气袭人,树的顶端却已不是南宋的天。
台上宽大的红木桌椅已摆放好,台下低矮的桌椅挨着门。他的弟子、他的后代、慕名而来的学子,济济一堂。还有一些特殊的学生——本地学官,他们已师从王应麟。“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苍老顿挫的语调让风也屏住了呼吸,似乎能听到话语落到心里的声音。
意料之中的意外还是出现了。在师生质疑问难之时,有里胥下巴朝天,面对王应麟直呼“南人”。拜降听人来报,大怒,立刻叫来里胥,列举其罪行,命令他道歉,让他必须以“故官”(即旧朝时的官职)来称呼王应麟等人。乱世之中,遗民最幸运的莫过于此。
王应麟还为慈湖书院留下一篇《重建慈湖书院记》。他的博学多才和卓著文采就是一潭幽深的水,吸引了一批又一批饥渴的学子。戴表元、黄叔雅、郑芳叔、袁桷、孔昭孙等门生,把这潭水引出来导向远方,绵延成一个探求经史的支脉——深宁学派。
自我质问是一场内心斗争,隐秘、痛苦,执着数十年,仍无答案。王应麟将之幻化为《四明七观》中东野老人与南州公子的问答,关于气节,关于忠义,关于安身立命。愈接近人生的终点,愈是迫切地想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这种严厉的追问犹如父亲当年的刻烛以俟。东野先生说:致力学术的先贤以书与道德传承文化,虽亡而永存。南州公子回应:学术如此重要,我要师从先贤,整理经典以正风俗、传文化。借此道出了王应麟与自己和解的最终答案。
“士生斯世,岂不欲以和平之声鸣国家之盛?时不虞氏也,遇合不皋陶也。”为舒岳祥《阆风集》写的序里他这样写道,意为一个读书人生在这个时世,难道不想用文字赞颂国家的强盛?谁能想到,碰到的不是皋陶一样的圣贤。身为乱世词臣的几多愤懑,几多无奈,几多叹息。或许他的梦想一开始就不合时宜,非吾不为也,实不能也。
江河在琴弦上跑调,嗓子里满是红尘。他早已拟好墓志铭,只是没想到老天多给了那么些春花秋月。“学古而迂,志一而愚,其仕其止,如偓如图。”这世界那么多纷杂,无论在朝为官,或作为遗民,如韩偓和司空图那样遵从自己的内心就好。学古与志一,留后世纯粹而不染尘嚣的上古文化,迂且愚又何妨呢。
讲学、著述让王应麟成了四明文化圈里亮眼的启明星,却没改变他拮据的生活。断了仕途,断了经济来源。教书酬谢甚微,守着“君子固穷”,王应麟晚年陷入贫困:百年老屋风雨侵蚀,尘泥渗漉;写作尽可能挤白天时间,以节省蜡烛。老友陈著偶尔来城里,见状摇头叹息。王应麟却只写经史考证之“困”,题为《困学纪闻》。
他老了,视力模糊。儿子昌世成了得力助手(可能还有弟子袁桷)。查找资料,考证,编辑。整整十年,王应麟对经史资料提出疑问,进行考证,给出颇多创见。三百多年后它的价值才逐渐被挖掘,成为清代考证学的先导。
汲古堂里,《困学纪闻》静静地叠放在书桌上,整整二十卷,恰似秋收后堆起来的粮垛,墨香弥漫着黄昏的屋子。如同抢收完庄稼的农人,王应麟只想躺下来好好歇一歇。这一歇,身子骨像散了架似的,压着的小病痛逐渐变得肆无忌惮,在体内乱窜。力气一点一点地耗去,他再也无法撑持起来。
六月十二日中午,云捂着太阳,令人喘不过气。竹林王家静悄悄的,家人们围在床边,王应麟眉心微皱,呼吸逐渐滞重。昌世握住父亲的手,在他耳边轻轻地说:“爹,汲古传忠,我记住了。”王应麟长长地呼出最后一口气。享年七十三岁。葬于鄞县的东野——宝幢同岙龙舌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