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外,“此心到处悠然”

1 云天外,“此心到处悠然”

张孝祥一生有三个故乡。

第一个故乡是“四明乡里”,即当时的明州首县——鄞县。张孝祥原籍历阳乌江县,父亲张祁补为明州观察推官后,举家迁入明州。《宝庆四明志》记载,张孝祥在鄞县“方广院”出生,在这里生活“余十年”,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期。方广院在鄞县城西桃源乡,旧号泗州院,乃为唐咸通十一年(870)所建,宋治平二年(1065)改名“方广院”,坐拥百余亩山田。当初张祁选择定居此处,一方面是朝廷对南渡官员的安排,“西北人士渡江”“许以僧寺安下”,虽战乱频仍生活上却可以无虞;另一方面是因为方广院毗近桃源书院,书香氤氲,方便就近求学问道。桃源书院为北宋时期“庆历五先生”创办,宋神宗御笔赐题匾额,曾巩和王安石也曾在书院授过课。两宋期间鄞县出现了500多名进士,其中很多人曾在书院求学攻读,真正是“桃李满天下”,可惜古书院毁于明嘉靖年间的一场大火。《桃源乡志》记载了书院盛况,张孝祥也在书院接受蒙学教诲,打下了坚实的儒学基础。

桃源乡风景佳美,在元代画师钱选的《四明桃源图》里还可以感受到桃源宋韵,四明山青峰迢递,山溪十里,桃花十里,是一个既能参禅觅野,又近修学之所的好地方。张孝祥和家人对明州有着深厚感情,他曾告诉友人“家视四明犹乡里”。随父迁离后,祖母冯夫人暂居明州,伯父张邵使金归来回到鄞县奉养老母亲。后来,祖母冯氏、伯父、叔叔等亲人都葬在四明山区,重要的日子里张孝祥也会返故地访亲、扫墓。现在,方广院已更名为“方广寺”,树木荫荫,钟鼓清静,得以重建的桃源书院精神气韵犹在,传承着一方文脉。

第二个故乡是芜湖。《芜湖县志》记载:“状元张孝祥宅,在县西升仙桥。”升仙桥负郭临江,离赭山很近,风景犹似明州的桃源乡。在这里,张孝祥苦读诗书,十六岁乡试中举。之后,遵从父亲安排,往来建康求学于先生蔡清宇,绍兴二十四年(1154),廷试上宋高宗亲擢其第一,高中状元。

《芜湖县志》记载:“镜湖在赭山南,即陶塘,宋张孝祥捐田百亩,汇而为湖。环湖杨柳芙蕖,为邑中风景最佳处。”芜湖位于长江下游,地势较为低洼,每年汛期水进人退,淹田没屋,对百姓的生活影响很大。深谙乡亲之苦的张孝祥一定助力治理过水患,可能就有了后来“捐田”“汇湖”之举,芜湖百姓得以受益。爱出者爱返,此举竟成就一方美景,美在当时,美至如今。

宋人陆世良记载张孝祥的乡居生活,“徜徉山水,寺观台榭,吟咏殆遍,而悉为之题识”。居家时,他漫步庭院,闲看“群芳吐蕊,清水碧莲,柳絮飘零”;外任时,他写下“春到家山须小住,芍药樱桃,更是寻芳处。绕院碧莲三百亩,留春伴我春应许”,把赭山认作“家山”,让芍药、樱桃、碧莲、流水接住自己的乡愁,为他留住些许春色。几次落职罢官,他总是返回芜湖休养侍亲,还取别号自称“于湖居士”。于湖是晋武帝太康二年(281)析丹阳县所立,宋代以来大多将于湖视为芜湖的古地名。张孝祥在《自赞》中写:“于湖,于湖,只眼细,只眼粗。细眼看天地,粗眼看凡夫。”他说自己两眼大小不一,不与常人那般对称,却各有洞明。细看天地时,守自己的静笃,天地才阔大,“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确实需要细腻精微的功夫。行走于纷繁世间,如何用粗眼观这凡尘?张孝祥书法学颜真卿,后者楷体的一大特点是“横画细竖画粗”,也寓有“粗”之妙意,以粗线条把握进退起止的大节,滤过虚幻与纷繁,人也能“立”得起来。被朝廷派往静江的时候,他以“自是粗才合粗使,瘴乡那得便途穷”聊以自慰,襟怀洒落的达观性格,莫不是养成于这“细”“粗”之间?

而张孝祥的第三个“故乡”,这个所在是白居易的“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的“归处”,是苏东坡的“此身安处是吾乡”的“安处”,也是他自己写下的“此心到处悠然”的“到处”。云天之外,站在更高处或更渺远处,使他随遇而安和旷达超然,也给予他某种精神的活性,并获取精神生长的力量和适应当下的智慧。可能,这也是我们所有人应该怀抱的一处“故乡”。

现代人常说,人生若是绝望时,不如读读苏东坡。把他视为“一个大于时代的人”,用自性之光点亮暗夜的“东坡先生”。当你“阅读”张孝祥时,也常常有醍醐灌顶的释然。北宋以后,苏东坡的拥趸渐多,其中不乏像王景文、张孝祥等优秀文人。著有《雪山集》的王景文甚至说:“一百年前……有苏子瞻……一百年后,有王景文。”张孝祥也把苏东坡当作自己超越的目标,作诗、为人效仿其“气概凌云”,甚至每每诗文作就,马上追问童仆:“和东坡相比怎么样?”当童仆如实回答“不如东坡”,他就继续把自己关进书房,在诗文中揣摩字句的气息,想象链接东坡的气韵。谢尧仁所作《张于湖先生集序》中说:“先生气吞百代,而中犹未慊,盖尚有凌轹坡仙之意”,当时人“皆以为胜东坡”。宋人汤衡在《紫薇雅词·序》里也认为,张孝祥的词和苏东坡的词“同一关键”,东坡之后,“能继其轨者”就是张孝祥。

对比活了六十四岁的东坡先生的智慧,张孝祥的“功力”似乎难及,然处于被陷害倾轧、四处奔波的境遇,他能保持清旷超然实属难得。张栻作《于湖画像赞》评价他:“谈笑翰墨,如风无迹。惟其胸中,无有畛域。故所发施,横达四出。”张孝祥在《西江月·丹阳湖》中写道“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似乎有些历尽沧桑的无奈,接下来“寒光亭下水连天。飞起沙鸥一片”,又让人颇觉轻快,境界也霎时阔豁起来。辞官之后,他告诉自己“短长无不可,且得是闲身”,境界与东坡先生的“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何其相似!个人如何抗衡时代和命运?风口浪尖的落寞无奈又怎能回天?对于这些,和苏东坡一样有着高逆商的张孝祥没觉得是问题,他只是屡屡接受命运,又屡屡拨落尘埃,兀自拓展自我生命的维度。面对自身的渺小和人生的局限,这何尝不是与现实的自洽和解?

张元干评价孝祥曰:“世所谓胸次有丘壑者,穷而士,达而公卿,其心未尝须臾不住烟云水石间。”经历过“白浪如屋云埋空”的风恶浪涌,他开解自己“顺风逆风皆偶然”;罢官后他高吟“却到玑衡高处望,白云无数满江南”,安定且知足。在云天之外、在高处、在渺远处,他始终有一处独有的“心乡”,从那里观回现实或从自身避嚣彼处,阴霾无妨,羁绊无妨,滞行也无妨,他秉持“明日风回更好,今朝露宿何妨”的洒脱,“此心到处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