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轨下(五章)

臣轨下(五章)

诚信章

凡人之情,莫不爱于诚信。诚信者,即其心易知。故孔子曰:“为上易事,为下易知。”非诚信无以取爱于其君,非诚信无以取亲于百姓。故上下通诚者,则暗相信而不疑;其诚不通者,则近怀疑而不信。孔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

《吕氏春秋》曰:“信之为功大矣!天行不信,则不能成岁;地行不信,则草木不大。春之德风,风不信则其花不成;夏之德暑,暑不信则其物不长;秋之德雨,雨不信则其谷不坚;冬之德寒,寒不信则其地不刚。夫以天地之大,四时之化,犹不能以不信成物,况于人乎!故君臣不信,则国政不安;父子不信,则家道不睦;兄弟不信,则其情不亲;朋友不信,则其交易绝。夫可与为始,可与为终者,其唯信乎!信而又信,重袭于身,则可以畅于神明,通于天地矣。”

昔鲁哀公问于孔子曰:“请问取人之道?”孔子对曰:“弓调而后求劲焉,马服而后求良焉,士必悫信而后求智焉。若士不悫信而有智能,譬之豺狼,不可近也。”

昔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体论》曰:“君子修身,莫善于诚信。夫诚信者,君子所以事君上,怀下人也。天不言而人推高焉,地不言而人推厚焉,四时不言而人与期焉,此以诚信为本者也。故诚信者,天地之所守,而君子之所贵也。”

博子曰:“言出于口,结于心,守以不移,以立其身,此君子之信也。故为臣不信,不足以奉君;为子不信,不足以事父。故臣以信忠其君,则君臣之道逾睦;子以信孝其父,则父子之情益隆。”

夫仁者不妄为,知者不妄动,择是而为之,计义而行之。故事立而功足恃也,身没而名足称也。虽有仁智,必以诚信为本。故以诚信为本者,谓之君子;以诈伪为本者,谓之小人。君子虽殒,善名不减;小人虽贵,恶名不除。

慎密章

夫修身正行,不可以不慎;谋虑机权,不可以不密。忧患生于所忽,祸害兴于细微。人臣不慎密者,多有终身之悔。故言易泄者,召祸之媒也;事不慎者,取败之道也。明者视于无形,聪者听于无声,谋者谋于未兆,慎者慎于未成。不困在于早虑,不穷在于早豫。非所言勿言,以避其患;非所为勿为,以避其危。孔子曰:“终日言,不遗己之忧;终日行,不遗己之患。唯智者能之。”故恐惧战兢,所以除患也;恭敬静密,所以远难也。终身为善,一言败之,可不慎乎!

夫口者关也,舌者机也,出言不当,驷马不能追也。口者关也,舌者兵也,出言不当,反自伤也。言出于己,不可止于人;行发于迩,不可止于远。夫言行者,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夫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是故君子慎其独。在独犹慎,况于事君乎!况于处众乎!

昔关尹谓列子曰:“言美则响美,言恶则响恶;身长则影长,身短则影短。言者所以召响也,身者所以致影也。是故慎而言,将有和之;慎而身,将有随之。”

昔贤臣之事君也,入则造膝而言,出则诡词而对。其进人也,唯畏人之知,不欲思从己出。其图事也,必推明于君,不欲谋自己造。畏权而恶宠,晦智而韬名。不觉事之在身,不觉荣之在己。人闭其口,我闭其心;人密其外,我密其里。不慎而慎,不恭而恭,斯大慎之人也。故大慎者,心知不欲口知;其次慎者,口知不欲人知。故大慎者闭心,次慎者闭口,下慎者闭门。

昔孔光禀性周密,凡典枢机十有余年,时有所言,辄削草稿。沐日归休,兄弟妻子宴语,终不及朝省政事。或问光,温室省中树,皆何木也?光默而不应,更答以他语。若孔光者,可谓至慎矣,故能终身无过,享其荣禄。

廉洁章

清静无为,则天与之时;恭廉守节,则地与之财。君子虽富贵,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毁廉。知为吏者,奉法以利人;不知为吏者,枉法以侵人。理官莫如平,临财莫如廉。廉平之德,吏之宝也。非其路而行之,虽劳不至;非其有而求之,虽强不得。知者不为非其事,廉者不求非其有,是以远害而名彰也。故君子行廉以全其真,守清以保其身。富财不如义多,高位不如德尊。

季文子相鲁,妾不衣帛,马不食粟。仲孙它谏曰:“子为鲁上卿,妾不衣帛,马不食粟,人其以子为恪,且不显国也。”文子曰:“然。吾观国人之父母,衣粗食蔬,吾是以不敢。且吾闻君子以德显国,不闻以妾与马者。夫德者得之于我,又得于彼,故可行也。若独贪于奢侈,好于文章,是不德也,何以相国?”仲孙惭而退。

韩宣子忧贫,叔向贺之。宣子问其故。对曰:“昔栾武子贵而能贫,故能垂德于后。今吾子之贫,是武子之德。能守廉静者,致福之道也,吾所以贺。”宣子再拜,受其言。

宋人或得玉,献诸司城子罕,子罕不受。献玉者曰:“以示玉人,玉人以为宝,故敢献之。”子罕曰:“我以不贪为宝,尔以玉为宝,若以与我,皆丧宝也,不若人有其宝。”

公仪休为鲁相,使食公禄者不得与下人争利,受大者不得取小。客有遗相鱼者,相不受。客曰:“闻君嗜鱼,故遗君鱼,何故不受?”公仪休曰:“以嗜鱼,故不受也。今为相,能自给鱼。今受鱼而免相,谁复给我鱼者?吾故不受也。”

良将章

夫将者,君之所恃也;兵者,将之所恃也。故君欲立功者,必推心于将;将之求胜者,先致爱于兵。夫爱兵之道,务逸乐之,务丰厚之。不役力以为己,不贪财以殉私。内守廉平,外存忧恤。昔窦婴为将,置金于廊下,任士卒取之。私金且犹散施,岂有侵之者乎!吴起为将,卒有病雍者,吴起亲自吮之。其爱人也如此,岂有苦之者乎!

夫将者心也,兵体者也。心不专一,则体不安;将不诚信,则卒不勇。古之善将者,必以其身先之。暑不张盖,寒不被裘。军井未达,将不言渴;军幕未辨,将不言倦。当其合战,必立矢石之间。所以齐劳逸,共安危也。夫人之所乐者生也,所恶者死也,然而矢石若雨,白刃交挥,而士卒争先者,非轻死而乐伤也。夫将视兵如子,则兵事将如父;将视兵如弟,则兵事将如兄。故语曰:“父子兄弟之军,不可与斗。”由其一心而相亲也。是以古之将者,贵得众心,以情亲之,则木石知感,况以爱率下,而不得其死力乎!

《孙子兵法》曰:“兵形象水。水之行,避高而就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故水因地而制形,兵因敌而制胜。兵无常道,水无常形。”兵能随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良将也。所谓虚者,上下有隙,将吏相疑者也。所谓实者,上下同心,意气俱起者也。善将者,能实兵之气,以待人之虚。不善将者,乃虚兵之气,以待人之实。虚实之气,不可不察。

昔魏武侯问吴起曰:“兵以何为胜?”吴子曰:“兵以整为胜。”武侯曰:“不在众乎?”对曰:“若法令不明,赏罚不信,金之不止,鼓之不进,虽有百万之师,何益于用?所谓整者,居则有礼,动则有威;进不可当,退不可追;前却如节,左右应麾。与之安,与之危,其众可合而不可离,可用而不可疲。”是之谓礼将也。

吴起临战,左右进剑。吴子曰:“夫提鼓挥桴,临难决疑,此将军也。一剑之任,非将军也。”

夫将有五材四义:知不可乱,明不可蔽,信不可欺,廉不可货,直不可曲。此五材也。受命之日,忘家;出门之日,忘亲;张军鼓宿,忘主;援桴合战,忘身。此四义也。将有五材四义,百胜之术也。

夫攻守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无恃其不攻,恃吾之不可攻也。

夫将若能先事虑事,先防求防,如此者,守则不可攻,攻则不可守。若骄贪而轻于敌者,必为人所擒。

昔子发为楚将,攻秦,军绝馈饷,使人请于王。因归问其母。其母问使者曰:“士卒得无恙乎?”使者曰:“士卒升分菽粒而食之。”又问曰:“将军得无恙乎?”对曰:“将军朝夕刍豢黍粱。”后子发破秦而归,母闭门而不纳,使人数之曰:“子不闻越王勾践之伐吴欤?客有献醇酒一器者,王使人注江上流,使士卒饮其下流。味不足加美,而士卒如有醉容。怀其德也,战自五焉。异日又有献一囊糗糒者,王又以赐军士,军士分而食之。甘不足逾嗌,士卒如有饫容。怀其恩也,战自十焉。今子为将,士卒升分菽粒而食之,子独朝夕刍豢黍粱,何也?夫使人入于死地,而康乐于其上,虽复得胜,非其术也。子非吾子,无入吾门。”子发谢,然后得入。及后为将,乃与士卒同其甘苦,人怀恩德,争先矢石,遂功名日远。若子发之母者,可谓知为将之道矣。

昔赵孝成王时,秦攻赵。赵王使赵括代廉颇为将。括母上书曰:“括不可使将也。始妾事其父,父时为将,身所奉饭而进食者,以十数;所交者,以百数。大王所赐金币者,尽以与军吏士大夫共之。受命之日,不问家事。今括一旦为将,东向而朝,军吏无敢仰视之者。王所赐金帛,归悉藏之。乃曰:‘视便利田宅可买者。’父子不同,执心各异。愿王勿遣。”王曰:“吾计已决矣。”括母曰:“王终遣之,即有不称,妾得无随坐乎?”王曰:“不也。”括遂行,代廉颇为将。四十余日,赵兵果败,括死军覆。王以括母先言,不加诛也。若赵括母者,可谓豫识成败之机也。

利人章

夫黔首苍生,天之所甚爱也,为其不能自理,故立君以理之。为君不能独化,故为臣以佐之。夫臣者,受君之重位,牧天之甚爱,焉可不安而利之,养而济之哉!是以君子任职则思利人,事主则思安俗,故居上而下不重,处前而后不怨。

夫衣食者,人之本也。人者,国之本。人恃衣食,犹鱼之待水;国之恃人,如人之倚足。鱼无水则不可以生,人无足则不可以步。故夏禹称:“人无食,则我不能使也;功成而不利于人,则我不能劝也。”是以为臣之忠者,先利于人。

《管子》曰:“佐国之道,必先富人,人富则易化。”是以七十九代之君,法制不一。然俱王天下者,必国富而粟多。粟生于农,故先王贵之。劝农之急,必先禁末作。末作禁,则人无游食。人无游食则务农,务农则田垦,田垦则粟多,粟多则人富。是以古之禁末作者,所以利农事也。至如绮绣纂组,雕文刻镂,或破金为碎,或以易就难,皆非久固之资,徒艳凡庸之目。如此之类,为害实深。故好农功者,虽利迟而后富;好末作者,虽利速而后贫。但常人之情,罕能远计,弃本逐末,十室而九。才逢水旱,储蓄皆虚,良为此也。故善为臣者,必先为君除害兴利。所谓除害者,末作也。所谓兴利者,农功也。

夫足寒伤心,人劳伤国,自然之理也。养心者不寒其足,为国者不劳其人。臣之与主,共养黎元,必当省徭轻赋,以广人财;不夺人时,以足人用。夫人之于君,犹子于父母,未有子贫而父母富,子富而父母贫。故人足者,非独人之足,国之足也;人匮者,非独人之匮,国之匮也。是以《论语》云:“百姓不足,君孰与足?”故助君而恤人者,至忠之远谋也;损下而益上者,人臣之浅虑也。

贾子曰:“上古之代,务在劝农,故三年耕而余一年之蓄,九年耕而余三年之蓄,三十年耕而人余十年之蓄。故尧水九年,汤旱七载,野无青草,而人无饥色者,诚有此备也。”故建国之本,必在于农。忠臣之思利人者,务在劝导,家给人足,则国自定焉。

论曰:夫君臣之道,上下相资,喻涉水之舟航,比翔空之羽翼。故至神攸契,则星象降于穹苍;妙感潜通,则风云彰于寤寐。其同体也,则股肱耳目不足以匹其同;其益政也,则曲蘖盐梅未可以方其益。谅直之操,由此而兴;节义之风,因斯以著。是知家与国而不异,君与亲而一归。显己扬名,惟忠惟孝。每以宫闱暇景,博览琼编,观往哲之弼谐,睹前言之龟镜,未尝不临文嗟尚,抚卷循环。庶令匡翊之贤,更越夔、龙之美,爰申翰墨,载列缣缃。何则?荣辱无门,惟人所召。若使心归大道,情切至忠,务守公平,贵敦诚信,抱廉洁而为行,怀慎密以修身,奉上崇匡谏之规,恤下思利人之术,自然名实兼茂,禄位俱延,荣不召而自来,辱不遣而斯去。然则忠正者致福之本,戒慎者集庆之源,若影随形,犹声逐响。凡百群彦,可不勖欤!

垂拱元年撰。

《臣轨》,商务印书馆《丛书集成初编》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