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可学论
《洪范》:“向用五福,其一曰寿。”延命至于期颐,皇天犹以为景福之最,况神仙度世,永无穷乎!然则长生大法,无等伦以俦拟。当代之人,忽而不尚者,何哉?尝试论之,中智已下,逮乎民甿,与飞走肖翘同,其自生自死,昧识所求,不及闻道,则相与大笑之。中智已上,为名教所检,区区于三纲五常,不暇闻道。而若存若亡,能挺然竦身,不使恒情汨没,专以修炼为切务者,千万中或一人而已。又行之者密,得之者隐,故举俗罕闻其行。悲夫!
昔桑矫问于涓子曰:“自古有死,复云有仙,何如?”涓子曰:“两有耳。夫言两有,则理无不存。理无不存,则神仙可学也。”嵇公言神仙以特受异气,禀之自然,非积学之所能致。此未必尽其端矣。有不因修学而自致者,禀受异气也。有必待学而后成者,功业充也。有学而不得者,初勤而中惰,诚不终也。此三者,各有其旨,不可以一贯推之。
人生天地中,殊于众类明矣。感则应,激则通,所以耿恭援刀,平陆泉涌;李广发矢,伏石饮羽。精诚在于斯须,土石应犹影响。况丹恳久著,真君不为潜运乎?潜运则不死之阶立致矣。
孰为真君?则太上也。为神明宗极,独在于窈冥之先,高居紫微之上,阴骘兆庶。《诗》称上帝临汝,《书》曰天鉴孔明,福善祸淫,不差毫末。而迷误之子,焉则其源?日用不知,背本向末。故远于仙道者有七焉,近于仙道亦有七焉。
当世之士,不能窥妙门,洞幽赜,雷同以泯灭为真实,生成为假幻。但所取者性,所遗者形,甘之死地,乃谓常理。殊不知乾坤为《易》之韫,乾坤毁则无以见《易》;形气为性之府,形气败则性无所存。性无所存,则于我何有?此远于仙道一也。
其次谓仙必有限,竟归沦堕之弊。彼自昏于智察,则信其诬罔。讵知块然之有,起自寥然之无。积虚而生神,神用而孕气,气凝而渐著,累著而成形,形立神居,乃为人矣。故任其流遁则死,返其宗源则仙。所以招真以炼形,形清则合于气;含道以炼气,气清则合于神。体与道冥,谓之得道。道固无极,而仙岂有穷乎!举世大迷,终于不悟,远于仙道二也。
其次强以存亡为一体,谬以道识为悟真。云形体以败散为期,营魄以更生为用,乃厌见有之质,谋将来之身。安知入造化之洪炉,任阴阳之鼓铸?游魂迁革,别守他器,神归异族,识昧先形。犹鸟化为鱼,鱼化为鸟,各从所适,两不相通。形变尚莫之知,何况死而再造?诚可哀者而人不哀,远于仙道三也。
其次以轩冕为得意,功名为不朽。悦色耽声,丰衣厚味,自谓封殖为长策,贻后昆为远图。焉知盛必衰,高必危,得必丧,盈必亏。守此用为深固,置清虚于度外,肯以恬智交养中和,率性通真为意乎?此远于仙道四也。
其次强盛之时,为情爱所役;班白之后,有希生之志。虽修学始萌,而伤残未补。靡蠲积习之性,空务皮肤之好。窃慕道之名,乖契真之实。不除死籍,未载元箓。岁月荏苒,大期奄至,及将殂谢,而怨咎神明,远于仙道五也。
其次闻大丹可以羽化,服食可以延年,遂汲汲于炉火,孜孜于草木。财屡空于八石,药难效于三关。不知金液待诀于灵人,芝英必滋于道气。莫究其本,务之于末,竟无所就,谓古人欺我,远于仙道六也。
其次身栖道流,心溺尘境,动违科禁,静无修持。外邀清誉之名,内蓄奸回之计。而人乃可欺,神不可罔,远于仙道七也。
其次性耽元虚,情忘嗜好。不求荣显,每乐清闲。体气至仁,含宏至静。栖真物表,超迹岩峦。想道结襟,以无为为事,近于仙道一也。
其次希高敦古,刻志尚行。知荣华为浮寄,忽之而不顾;知声色能伐性,捐之而不取。翦阴贼,树阴德,惩忿窒欲。齐毁誉,处林岭,修清真,近于仙道二也。
其次身居禄位之场,心游道德之府。以忠贞而奉上,以仁义而临下。宏施博爱,内莹清澈,外混嚣尘,恶杀好生,近于仙道三也。
其次潇洒华门,乐贫甘贱。抱经济之器,泛然若虚;洞古今之学,旷然若无。爵之不从,禄之不受。确乎以方外为尚,恬乎以摄生为务,此近于仙道四也。
其次禀颖明之姿,怀秀拔之节。奋忘机之旅,当锐巧之师,所攻无敌,一战而胜。然后静以安身,和以保神,精以致真,近于仙道五也。
其次追悔已往,洗心自新。虽失之于壮齿,冀收之于晚节。以功补过,过落而功全;以正易邪,邪亡而正在。轗轲不能移其操,喧哗不能沦其虑。惟精惟微,积以成著,其近于仙道六也。
其次至孝至贞,至义至廉。按真诰之言,不待学修而自得。比干剖心而不死,惠风溺水以复生,伯夷、叔齐,曾参、孝己,人见其没,道使之存。如此之流,咸入仙格,谓之隐景潜化,死而不亡。此例自然,近于仙道七也。
取此七近,放彼七远,谓之拔陷区,出溺途,碎祸车,登福舆,始可与涉神仙之律矣。于是识元命之所在,知正气之所由。虚凝淡漠怡其性,吐纳屈伸和其体。高虚保定之,良药匡辅之,使表里兼济,形神俱超。虽未得升腾,吾必知挥翼丹霄之上矣。
夫道无形无为,有情有性。故曰:人能思道,道亦思人;道不负人,人无负道。渊哉言乎!世情谓道体元虚,则贵无而贱有;人资器质,则取有而遗无。庸讵知有自无而生,无因有而明。有无混同,然后为至。故空寂元寥,大道无象之象也;两仪三辰,大道有象之象也。若但以虚极为妙,不应以吐纳元气,流阴阳,生天地,运日月也。故有以无为用,无以有为资。是以覆载长存,仙圣不灭。故谓生者,天地之大德也。所以见宇宙之广,万物之殷,为吾存也。若烟散灰灭,何异于天倾地沦?彼自昭昭,非我所有。故曰:死者,天人荼毒之尤也。孰能褒大德,黜荼毒,拂衣绝尘,独与道邻,道岂远乎哉?行斯至矣。
夫至虚韫寂,待感而灵,犹金石含响,待击而鸣。故豁方寸以契虚,虚则静;凭至静以精感,感则通。通则宇宙泰定,天光发明,形性相资,未始有极。且人之禀形,模范天地,五脏六腑,百关四肢,皆神明所居,各有所主守。存之则有,废之则无。有则生,无则死。故去其死,取其生。若乃讽太帝之《金书》,研洞真之《玉章》,集帝一于绛宫,列三光于紫房,噏二曜之华景,登七元之灵纲。道备功全,则不必琅玕大还而高举矣。此皆自凡而为仙,自仙而入真。真与道合,谓之神人。神人能存能亡,能晦能光,出化机之表,入大漠之乡,无心而元鉴,无翼而翱翔,嬉明霞之馆,宴羽景之堂,欢齐浩劫,而福无疆,寿同太虚,而不可量。此道布在金简,安可轻宣其奥密乎!受学之士,宜启玉检,以探其秘焉。
又儒墨所崇,忠孝慈仁,仙家所尚,则庆及王侯,福荐祖考,祚流子孙。其三者孰与为大?呜呼!古初不可得而详之。羲、轩以来,广成、赤松、令威、安期之徒,何代不有?远则载于竹帛,近则接于见闻。古今得之者,皎皎如彼。神仙可学,炳炳如此。凡百君子,胡不勉哉!
《全唐文》卷九二六,中华书局一九八三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