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李生第二书
湜白:生之书词甚多,志气甚横流,论说文章,不可谓无意。若仆愚且困,乃生词竞于此,固非宜。虽然,恶言无从,不可不卒,勿怪夫谓之奇,则非正矣,然亦无伤于正也。谓之奇,即非常矣。非常者,谓不如常者,谓不如常乃出常也。无伤于正,而出于常,虽尚之亦可也。此统论奇之体耳,未以文言之,失也。
夫文者非也,言之华者也,其用在通理而已,固不务奇,然亦无伤于奇也。使文奇而理正,是尤难也。生意便其易者乎?夫言,亦可以通理矣;而以文为贵者,非他,文则远,无文即不远也。以非常之文,通至正之理,是所以不朽也。生何嫉之深耶?夫“绘事后素”,既谓之文,岂苟简而已哉?
圣人之文,其难及也,作《春秋》,游、夏之徒不能措一词。吾何敢拟议之哉?秦汉已来,至今文学之盛,莫如屈原、宋玉、李斯、司马迁、相如、扬雄之徒,其文皆奇,其传皆远。生书文亦善矣,比之数子,似犹未胜,何必心之高乎?传曰:“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生自视何如哉?《书》之文,不奇;《易》之文,可为奇矣。岂碍理伤圣乎?如“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见豕负涂,载鬼一车”;“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此,何等语也?生轻宋玉而称仲尼、班、马、相如为文学。按司马迁传屈原曰:“虽与日月争光,可矣。”生当见之乎?若相如之徒,即祖习不暇者也。岂生称误耶?识分其所至极耶?将彼之所立,卓尔非强为所庶几,遂仇嫉之邪?其何伤于日月乎?
生笑“紫贝阙兮珠宫”,此与《诗》之“金玉其相”何异?天下人有金玉为之质者乎?“披薜荔兮带女萝”,此与“赠之以芍药”何异?文章不当如此说也。岂谓怒三四而喜四三,识出之白,而性入之黑乎?生云:“虎豹之文非奇。”夫长,本之长短,形之则长矣。虎豹之形于犬羊,故不得不奇也。他皆仿此。生云:“自然者,非性。”不知天下何物非自然乎?生又云:“物与文学不相侔。”此喻也。凡喻,必以非类,岂可以弹喻弹乎?是不根者也。生称以“知难而退为谦”。夫无难而退,谦也;知难而退,宜也,非谦也。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生以一诗一赋为非文章,抑不知一之少便非文章邪?直诗赋不是文章邪?如诗赋非文章,三百篇可烧矣。如少非文章,汤之《盘铭》是何物也?孔子曰:“先行其言。”既为甲赋矣,不得称不作声病文也。孔子云:“必也正名乎?”生既不以一第为事,不当以进士冠姓名也。夫“焕乎”“郁郁乎”之文,谓制度,非止文词也。前者捧卷轴而来,又以浮艳声病为说,似商量文词,当与制度之文异日言也。近风教偷薄,进士尤甚,乃至有一谦三十年之说,争为虚张,以相高自谩。诗未有刘长卿一句,已呼阮籍为老兵矣;笔语未有骆宾王一字,已骂宋玉为罪人矣。书字未识偏傍,高谈稷、契;读书未知句度,下视服郑。此时之大病,所当嫉者。生美才,勿似之也。传曰:“唯书人能受尽言。”孔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问于湜者多矣,以生之有心也,聊有复,不能尽,不宣。再拜。
《皇甫持正文集》卷四,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初编》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