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应黄先生墓志铭
梁启超
国家自甲午丧师以后,势益不竞。谋国者尚泄泄未知改图,独德宗皇帝大奋神断,明诏天下,改变百度。而是时各行省大吏奉行诏书最力者,惟湖南巡抚义宁陈公宝箴。而相与助其成者,则嘉应黄先生公度也。先生时方以湖南盐法道署理按察使,与陈公勠力殚精,朝设而夕施,纲举而目张。而其尤为先生精心所措注者,则曰保卫局。保卫局者,略仿外国警察之制,而凡与民利民瘼相丽,为一方民力所能自举者,悉统焉。择其乡邑之望分任之,而吏董其成。创布之初,民颇疑骇,后乃大欢。先生方欲推布一切,以图久远,而朝局变,党祸起,先生与陈公得罪而去,而天下事益不可为。嗟乎!古有以一人之用舍系一国之兴亡者,观于先生,其信之矣。
先生讳遵宪,世为嘉应州人。曾祖讳学诗。祖讳际升。父讳鸿藻,官广西知府。皆以先生贵,封赠荣禄大夫。先生以拔贡生中式光绪二年顺天乡试举人。旋随使日本。历官四十年,有大小久暂之不同,而皆举其职。尝为日本使馆参赞也。日本方县我琉球,且觑及朝鲜。先生告使者,乘彼谋未定,先发制之。具牍数千言,陈利害甚悉。东人至今诵之,而当事不省。不二十年,二属遂相继不保。又为英之新嘉坡、美之旧金山总领事矣,美人嫉吾民之侨彼境者,蓄志摈之,先生既以先事御之之谋告其上而不用,乃尽其力所能及以为捍卫。美政府尝藉口卫生,系吾民数千,先生数语捭阖而脱之,且责偿焉。吾尝游美洲,去先生为领事时且二十馀年矣,而吾民尚称道此事不容口。先生居外国久,于其上下情形,内外形势,洞幽察隐,故凡有所应付,莫不迎刃而解。而大吏亦稍稍知先生能外交,故每以事相属。江、鄂四省,教案积数十起,连十数年,文牍盈尺,莫能断结。及先生受委,则浃月而决之,教士挢舌而不敢争。异时沿江沿海,划地为市,租借外旅,命曰租界。始事者昧于国际法,于界内畀以治外法权,丧威失权,悔不可追。先生恫之。值甲午之役,约以苏州、杭州两处为租界予日本。授受之际,先生适主其事,乃曰:“苏杭腹地,非江海口岸比。”因议自营市政,凡所以便外旅者,纤悉备至,而独于治外法权则靳焉。日本主者莫能难也。殆画诺矣,适有以蜚语相中者,谓先生受外赂,为它人计便安。约遂废。而日本亦撤其使归。两国同以此事谴其使,而天下万国,则谓日本之举为计独得也。先生虽以外交知名当世,然受两使命皆中沮。
光绪二十一年,奉旨入觐,以道员带卿衔授出使大臣驻德国。时德人方图胶州,惮先生来折其机牙,乃设词以撼我政府,卒尼其行。光绪二十四年,复以三品京堂候补充出使日本大臣。时先生方解湖南按察使任,养疾上海,淹留未行,而党祸卒起,缇骑绕先生室者两日,几受罗织。事虽得白,使事亦解,先生遂归田里。光绪三十一年二月二十三日,以疾卒于家。
呜呼!以先生之明于识,练于事,忠于国,使稍得藉手,其所措施,岂可限量。而乃使之浮沉于群吏之间者且数十年;晚遭际会,似可稍展其所蕴矣,而事变忽起,所志不终遂,且乃忧谗畏讥,流离失职而死,此岂天之所为耶!先生读书有精识远见,不囿于古,不徇于今,尝思成一家言曰《演孔篇》,未成。而所成之《日本国志》四十卷,当吾国二十年以前,群未知日本之可畏,而先生此书则已言日本维新之效成则且霸,而首受其冲者为吾中国。及后而先生之言尽验,以是人尤服其先见。
先生为文章,务取畅达,不苟为夸饰。至其为诗,则精思渺虑,盘礴而莫测其际,平生所作逾千首,自袠集得六百馀首,曰《人境庐诗草》。自其少年,稽古学道,以及中年阅历世事,暨国内外名山水,与其风俗政治形势土物,至于放废而后,忧时感事,悲愤伊郁之情,悉托之于诗。故先生之诗,阳开阴阖,千变万化,不可端倪。于古诗人中,独具境界。
先生娶叶氏,诰封夫人。子四人:曰冕、曰鼎崇、曰履刚、曰璇泰。履刚早殇。女子二:适钟、适梁。先生之卒也,冕方随节日本,左丧归,旋以毁卒。今上皇帝纪元之三月,鼎崇、璇泰始奉其丧,葬于梅南黄居坪之原。先生之从弟曰遵庚,以状请铭,且曰先兄志也。启超以弱龄得侍先生,惟道惟义,以诲以教。获罪而后,交亲相弃,亦惟先生咻噢振厉,拳拳恳恳,有同畴昔。先生前卒之一岁,诒书启超曰:“国中知君者无若我,知我者无若君。”然则启超虽不文,又安敢辞。铭曰:
士失职者多矣,而独于斯人焉奚悲?悲其一身之进退死生,与一国之荣悴兮相依。谓天不欲平治天下,曷为笃生此才槃魄而权奇?谓天欲平治天下,曷为挫铄窘辱拂乱之不已,又中道而夺之?其所志所学,蟠天际地,曾不得以百一自见于时;若夫事业文章之在人耳目者,则乃其平生之所不屑为,然且举九州之骏足,十驾焉而莫之能追。则夫其所磅礴郁积而未发者,又安得而测知?而今也,悉随其形神精魄,灰化蜕委,万劫不复而永于兹。白日堕兮露滋,杨萧萧兮蔓离离。九原不作兮吾道谁与归?仪型先民兮视此辞。
新会梁启超卓如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