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蔡毅若观察书

致蔡毅若观察书

(光绪十六年三月至十月间 1890年4月至12月间)

毅若我兄大人执事:

戊子之秋,羊城邂逅,饱聆雅教,感念不忘。尔后遵宪北之燕,南返粤,轮辕甫息,击楫遂行,踪迹及于四大洲,远游逮于四万里。劳劳鞅掌,竟疏音敬,想邀鉴谅也。

闻南皮制府倚重大才,约往襄理。葛亮之如鱼得水,颜渊之附骥彰名,上下交推,两贤济美,可胜羡企。遵宪到伦敦来,知香帅创办炼铁局一事,造端宏大,命意深远,关心时局者,莫不拭目以待其成。遵宪反复熟筹,事有至难,所当搏以全力,济以坚贞,负重济远,乃克有效。既屡言之星使,今再为公陈之。

设局之先,首在觅矿。虽有佳矿,若离局略远,则搬运难而经费巨,故局必与矿相亲附。矿质不同,有宜生铁者,有宜熟铁者,有宜铜者。同名曰钢,有宜此器,不宜彼器者。制炼之法既殊,炉鞲即随之而异,故必察矿性以定机器。熔铁所需,莫要于煤。苟有矿而无炭,则取材远地,道远则费重,费重则物贵,故炭必与矿相维系。炭质亦不同,有坚牢者,有柔脆者。遵宪往视英国矿局,见其炉或高至十二三丈,或低至四五丈。询其何故,则谓聚炭于炉,欲使火力内蕴,馀威可以上烘,则炉愈高而炭愈省。然炭有美恶,其坚强者能积累数层以抵压力,若糜碎者则一经化灰,受铁压抑,或如蒸饼,或如积糟,或如烂泥,上下壅阏,气不相通,而铁不能化矣。故必审炭质以定炉式。西国各厂,类皆先得巨矿与炭之质,一再试验,俾精于化学者,评其性情,考其等第,而后谋设局之地,造器之模,参考成法,变通尽利,择善而为之。今此局本设粤地,迁移于楚,既未知矿与炭何如,遽纷纷然购备诸器,而经理其事者,于造炉则酌度于不高不卑之间,于炼钢则调停为可彼可此之用,如不合宜,则糜费既多,收效转寡。此购买之难一也。

遵宪前在日本,继在金山,如铸钱、造纸、作酒、造炮各局皆尝纵观,究未有如炼铁机器之壮观者。其为用也,有掊者,有㧘者,有辈者,有枬[1]者,有拨者,有扬者,有按者,有搏者,有掀者,有筑者,有者,有挤者,有格者,有者,有者,有戛击者,有呼吸者,有牵引者,有输泻者;其为形也,有立者,有偃者,有欹者,有倚者,有排者,有累者,有盖者,有藉者,有注者,有喷者,有撑者,有拒者,有嵌者,有斗者,有似柱者,有似弓者,有似臼者,有似洼者,有似沟者;或庞然而大,或隆然而高,或岸然而长,重或二十馀吨,厚至十馀尺,槎牙纠蔓,缭曲散漫,奇形诡状,不能悉名。以泰西诸国道途之平坦,车栈之巨伟,器具之灵警,加以起重之机,拆卸之法,而其设局必观于水,必谋于野,而后便于运输,盖舟车之所不能胜,人力所不能为,有运行于数万里之海中,而不升转输于百馀步之陆地者。前购起重机器,曾电询香帅,未得复,星使以为可缓。而遵宪询之船厂,以谓有廿馀吨之镦,非得起重机万不能运。尔时星使既往比利时,而船将展轮,并于函中先行叙明,而不虞其力之不足,仍至颠覆也。况于武昌街之窄狭,店户之稠密,随处窒碍,则虑其能至岸而不能人厂也。江流之迅急,水势之无定,一遇水落,则重舟不能人港,又虑其能达上海不能达汉口也。至于驳船之不能任重,工役之不能娴习,又其小也。第二次船行,搬运各货,凡十四日乃毕,遵宪谓在英十四日,在中国必须一月,曾力请星使必与船厂定明展限,方可免逾时之罚。而马格里谓虽有此章,偶尔违限亦未必遂罚,竟不与言。此运送之难又一也。

建厂之先,首须择地。地必近水,所以利运济也。土必实址[2],所以防倾倒也。多开沟渠,所以淘汰也。多布轨道,所以便迁徙也。其它梁柱之属,砖瓦之类,多日铁所以期坚,耐避焦热也。又不必尽用,所以防烘蒸也。盖一经开工,雷轰电击之声,风驰雨骤之势,其震荡之威,足以排墙裂柱,非万分巩固不足以御之。凡机器之方圆长短,缓急先后,位置所宜,排列有法,必审其器以画其地,即因其地而绘为图。今屋图既绘,尚不难按图而索。然一切机器为华人耳目之所未经,见之而不能名,名之而不知其用,势不能不借资于二三西匠以为之倡率。然奔走者多,指挥者少,语言不达,事事烦难。欲多募西匠,则为费太巨;欲选派华匠学习于西人,则需时过久。西匠之高手,颇有有学问有家业之人,即下等亦多识字,目染耳濡熟习于机器者,多知其用。而华人之为工匠者,类皆愚蠢粗拙,以力谋食者,寻常人巧既不能精,骤语以机器精微,则相视瞠目而不能发一语。虽华人聪明不逊西人,数年之后亦不难心知其意,而创辩[3]之初,仓猝召募,若驱乌合之众以从事战争,惴惴然惟败绩是惧。又况延订之西匠,或技巧不精,或鲁莽从事,一不合宜,则将凿容枘,以栈为楹,黄金虚掷,诸事瓦裂。此架造之难又一也。

创办之初,欲造铁轨。然机器之巨,事件之繁,势难移造于矿铁最富之区。西人之造铁轨,以行汽车,即因汽车以运铁轨,盖亦积累而后成功,相因而后成事,非易易也。今所购炼钢之炉有二:西人谓贝色麻钢质厚而力坚,于任重宜,故宜造车轨;无论炼熟铁、炼钢,必以熔生铁为根。今所定炉日熔生铁一百吨而已,不能造钢轨二百吨也。西门士马丁钢质韧而力均,于耐久宜,故宜造船甲。英国有一船厂,每船成,必经试验,记之于簿。业保险者视其簿以定价。其章程有云:凡造船用具色麻铜[4]不得保险。盖因其力不均称,时有瑕疵,易于藃裂也。今矿质未知何如,铁路尚悬而无着,必先商榷应造之物。通年以来,洋货盛行,大而园[5]条方板以制巨器者,无论矣,乃至剃发之刀、缝衣之针、嵌物之钉,亦日增月盛,以其制精而价廉也。既开此局,诚宜一切仿造,以保商务而夺利权。然造端之始,必不能与已成之局絮长而较短。美国论经济者,凡本国创造之物,必设为保护之法。如一千八百十四五年美国甫造铁板,则重课英国铁板,至课税之数,浮于物价。盖外来之物骤贵,自造之货乃可畅销也。西人名曰保护税。今中国收税,无本国自主之权,有彼此互订之则,且往往有自造之货流通于内地,而课以进口关税者。外产内侵,难筹抵制。此制造之难又一也。

既非一朝一夕之功,又非一乎一足之烈,自宜同心合力,庶克有成。而中国大吏,习染既深,成见难化。有因其议非己出,而不欲附和者;有因其事不干己,而自愿旁观者;有诧为耳目所未经,不知所以措手者;有非其思议之所及,不知所以图效者;有因其经费难筹,不知所以为继者。枢府诸公,本无定见,因一人之奏议而行,或因一人之奏议而罢,中外各局,或作或辍者数矣。福州船局,左帅苦心经营,而吴仲宣诋为无成,凡百掣肘。吴淞铁路,群知其利矣,而沈文肃以二十万金购之,卒令毁坏,弃之无用。名臣尚尔,况其他乎?今既创此局,香帅始终其事,吾知其必成。假令香帅移督两江,或入参大政,继其任者,苟无同心,恐不难亏于一篑,弃之如泥沙也。既有成议,既有端绪,而承其后者既经订购,不过按期收货,如期给金,即有添购之器、改造之件,亦不过一稽核之烦,商订之劳,以图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之便,则谓他日或至无用,亦非过虑、非激论也。此又办事之难,为中国通弊,而此事则尤甚者也。

遵宪到英以来,检阅前卷,接理此事,以谓应先得铁矿、炭矿,将铁与炭寄到英国,请人明验,然后定式购器,觅地造厂,既与商人订购机器,又必须包装包建造,至安装机器能运行之日为止,可以省数事之难。芝田中丞原不欲办,嗣经香帅一再电请,知事不得已,然不将其事博访周咨,详举以告,遽匆匆定议,既一误矣。遵宪详举其难,并非惮其难而欲中止也,盖前此数难,咎在于此。今成事不必说,惟随时弥缝,随时补救已耳。而后此数难,正赖诸君竭力经营,苦心筹划,以期有济,此区区之心也。

和戎以来,设局造炮,置厂造船,中外所措意,专以强兵为事,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遵宪在外十年,考求有素,以为今之中国,在兴物产以保商务。今香帅所创织布、炼铁二局,其意美矣。织布易于收效,今不必言。若炼铁一局,尤今之急务。西人以上古为金银世界,近今为铁世界,盖以万物万事无一不需此也。以中国之大,若直隶,若山西,若安徽,若福州,若粤东、西,即分设十数局犹不为多。然今日创设之初,万一无效,则他日指为前车之鉴,将裹足而不前,缄口而不敢议。故遵宪谓此一局,关系于亿万众之脂膏、数十年之国脉,至远且大。凡遵宪之所云云,既一再言之星使,并请其函告香帅。既有所怀,终不敢以位卑言微,甘自缄默,缕布腹心,幸阁下垂察焉。如订延聘匠首一事,贺伯生前既定约矣。嗣延威德,遵宪以为必须责成谛塞德厂担保,乃免以贱工充役,致误事机。后谛塞德允为担保。购卖[6]起重机一事,当时曾电讯香帅未复,星使以为可缓。遵宪以为有廿六吨之镦,香帅所未知,若无起重器,万不可行,乃始定购。此言之可而见从者也。运载机器一事,遵宪以为其粗重笨拙,非亟用者,可用帆船,以省运费,即用轮船,亦须将每批应运之货,招人承运,择其价廉便己者而行。如头批运货,其运费可以自雇一船,而所运各货仍分别贵贱,某项值多少,某项值多少,殊为未允。而星使终以麦格雷葛船行曾有每百扣十之议,仍交伊装运。此言之而不听者也。其他类此。

据钱仲联辑《人境庐杂文钞》,《文献》第八辑

【注释】

[1]枬,当为

[2]址,当为壤。

[3]辩,当为办。是为繁体字形似误。

[4]具色麻铜,当为“贝色麻钢”。

[5]园,当为圆。

[6]卖,当为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