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梁启超函

致梁启超函

(光绪三十年七月四日 1904年8月14日)

饮冰主人惠鉴:

自今年惊蛰至立夏,积阴雨凡六十日。仆肺疾增剧,日坐愁困中,几不能凭几案亲笔砚。寻常肺病畏寒患喘,仆则畏雨,盖呼吸湿气,转输不灵也。此患得于伦敦蒙务中,经星坡、湖南二次病而增甚,今则老而益弱矣。然苟得空气干燥之地住居一二年,或犹可望治。四月以后,渐有起色。

得公上海所递书,循环捧读十数次。往时见公函,每惊喜踊跃,如杜陵手提骷髅之诗,可以愈疟。而此次转增我愁闷,盖以公失意之事多,忏悔之心切,亦使我怅惘而不知所措也。函中语长心重,诚非仆所敢当,所商榷云云,亦未易作答。坐是之故,忽忽又逾两月。比又得公南旋不见之诗,益知爱我之切,若一一按照前函而复,诚非数万言所能罄。今姑仿前约三百字之例,每一相思,辄作数十行商一二事,意倦兴尽,亦听其中止,藉以慰公之情,亦良胜于无也。

公之归自美利坚而作俄罗斯之梦也,何其与仆相似也。当明治十三四年,初见卢骚、孟德斯鸠之书,辄心醉其说谓太平世必在民主国无疑也。既留美三载,乃知共和政体万不可施于今日之吾国。自是以往,守渐进主义,以立宪为归宿,至于今未改。仆自愧无公之才、之识、之文笔耳。如有之,以当时政见宣布于人间,亦必如公今日之悔矣!仆前者于立宪之说,且缄而不敢妄言。然于他人之提唱革命,主持类族,闻之而不以为妄,谓必有此数说者各持戈矛,互相簧鼓,而宪政乃得成立。仆所最不谓然者,于学堂中唱革命耳。此造就人才之地,非鼓舞民气之所。自上海某社主张其说,徒使反动之力破坏一切,至于新学之输入、童稚之上进,亦大受其阻力,其影响及于各学堂、各书坊,有何益矣?若章、邹诸君之舍命而口革,有类儿戏,又泰西诸国之所未闻也。公之所唱未为不善,然往往逞口舌之锋,造极端之论,使一时风靡而不可收拾。此则公聪明太高、才名太盛之误也。东西诸国距离太远,所造因不同而分枝滋蔓,递相沿袭者,益因而歧异,乃欲以依样葫芦收其效果,此必不可能之事。如见日本浪士之侠,遂欲以待井伊者警告执政;见泰西景教之盛,亦欲奉孔子而尊为教皇,此亦南海往日之误也。

公自悔功利之说、破坏之说之足以误国也,乃一意返而守旧,欲以讲学为救中国不二法门。公见今日之新进小生,造孽流毒,现身说法,自陈己过,以匡救其失,维持其弊可也。谓保国粹即能固国本,止非其时,仆未敢附和也。如近日《私德篇》之胪陈阳明学说,遂能感人,亦不过二三上等士夫耳。言屡易端,难于见信,人苟不信,曷贵多言!仆为公熟思而审处之,诚不如编教科书之为愈也。于修身伦理,多采先秦诸子书,而益以爱国、合群、自治、尚武诸条,以及理化、实业各科,以制时宜,以定趋向。斯宾塞有言:“民德不进,弊或屡易其端,而末由杜绝。”至哉斯言。仆近者见日本人之以爱国心、团结力,摧克大敌也。专以普及教育为目的,既发端于一乡,并欲运动大吏,使遍及全省。虽责效过缓,然窃谓此乃救中国之不二法门也。当道能提挈之、辅助之固善,否则乡之士夫,相应相求,亦或可造此规模。不幸而吾民之知、德、力未及建立,而吾国遂亡。然人格略高,求所以保种,而兴灭或亦稍易。往日《时务报》盛行,以后仆即欲以编辑大业责成于公,而展转未获所愿。今日仍愿公专精于此事,其收效实远且大也。

前读《管子传》,近见《墨子学说》,多有出人思想外者。益叹智愚之相去何啻三十里哉!仆尝谓自周以后,尊崇君权,调柔民气,多设仪文阶级,以保一家之封建,致贻累世之文弱,召异族之欺凌者,实周公之过也。至周末而文胜之弊尽见矣。于学术首唱反对者为老子,然老子有破坏而无建设。其所企慕者,乃在太古无为之治耳。至墨子而尚同、尚贤,乃尽反周道,别立一宗矣。于政治首立异说者为管子,然管子多补苴而少更革。以《管子》、《周礼》互相参校,大概可睹。至商鞅而教战教耕,乃尽废周制,而一扫刮绝矣。是四子者,皆指周公为的而迭攻之。而孔子则介乎四子之间者也。曰通三统,曰张三世。于文献也有征,杞征宋之言;于礼之损益也,有继周之想;其于周公不必尽反,亦不必尽从,尝疑梦见周公,盖因有不合者,仰而思之,乃征于梦也。若不过于墙见舜,弹琴见文,此思古幽情,虽衰老亦能为之,何必兴叹哉!盖一协于时中而已。

自周以后,始有儒称,实成周时庠序中教师之名耳。《周礼·太宰》四曰:“儒以道得民。”注曰:“儒,诸侯保民有六艺以教民者。”又《大司徒》四曰:“联师儒。”注曰:“师儒,教以道艺者。”其道在优柔和顺,以教民服从为主义,是周公创垂之教也。《礼记·儒行》释文:“儒之言,优也,和也。”言能安人能服人也。《说文》:“儒,柔也。”《广雅·释诂》:“儒,柔也。”《素问》名曰:“枢儒。”注:“儒,顺也。”是皆历世相传之古训。甚至《广雅·释诂》:“一儒愚也。”《荀子·修身》偷儒,注儒谓“儒弱畏事”。《礼记·玉藻》:“儒者所畏”注:“儒,弱也。”则儒字益不堪问矣。若我孔子,则综九流、冠百家,不得以儒术限。儒乃孔子之履历,非孔子之道术,汉儒亦多未明白。然汉以前训诂家,尚无以儒为孔子道者。惟《淮南子·俶真训》,儒墨乃始列道而议。高诱注:“儒谓孔子道。”然此注乃为此语而发,非通论也。闻南海有儒为孔子所建国号之语。是亦见释迦之创佛教,耶稣之创天主教、摩诃末之创回教,误以为儒教亦孔子所创也。世以周孔并称,误矣!误矣!公之《变迁论》以南北分学派,以空间说。此论不甚确,盖论地理而证以学派则可,论学派而系以地理则窒碍多矣!仆之此论,由周初以逮战国,以时间说。公谓此有当于万一否?幸纠正之。

光绪三十年七月初四日

此稿未完,下期再续。

据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黄公度先生手札》